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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回航.康熙二十八年夏 ...


  •   三月初一,皇室船队离开南京,溯河北上,与来时停留的地方大约相同,初四日来到扬州,康熙亲自下船与军民相见,扬州父老半是真心、半是官员暗地指示地恳求康熙暂留数日,被康熙以太后欠安须早日返京谢绝。由于御舟停靠扬州城外,士绅官民自发凑份子进戏供皇帝太后欣赏。康熙下令,扬州金吾不禁,平民皆可前往御舟停靠处瞻仰天颜。
      这消息一出,整个扬州城都轰动了,谁不想去瞧瞧皇帝老子、太后老佛爷还有那些个娘娘长什么样儿?做生意的急忙关了店门、私塾的学生放了大假、种地的也把锄头扛回家去,早早地吃饱了饭,带着老婆小孩、扶老携幼揣了板凳往河边赶,只见得道旁大人们大声谈笑,小孩子互相追逐,嚷着:“去瞧娘娘啦!去瞧娘娘啦!”
      更小些的孩子们含着个手指看着漆得油亮光滑的御舟,老人们用拐杖指指点点,明代的皇帝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康熙上回南巡压根没往这儿过,所以谁也说不清船上那些旗啦、牛毛穗子啦、还有那些个武器是什么,只瞪着眼睛傻愣愣地看,有的庄稼汉子连忙扯了几个乡里的先生来讲解讲解。
      在这一派热闹中,唯有一个瘦高老人默默地站在远处。他身边有一乘软丝竹轿,轿夫们早去看热闹了,他看着明黄龙旗高高地悬在御舟上张牙舞爪,人们像被拉进了皇权营造的旋涡里;他那只浮起青筋的手,紧紧地握住手边那枝竹杖,皓皓白发在三月春风中轻轻地颤动;因年老而变成浅色的眼眸里,流转着一甲子的回忆,就在这里、就在这御舟停泊处,满洲铁蹄曾经踏破多少汉人血肉,刀光四起,血流成河……
      老人咬紧了仅剩不多的牙,整整四十五年了,他没敢跟人提起过,可永远忘不了在豫王多铎破城的那一日,也是这样的春夏之际……那日大雨倾盆,雨声掩不住满洲军人的嘶吼,他不敢回头,战火波及的良田变成了灰土,大雨又把灰土化成泥水,脚下一步一滑,踩过的地面往外渗水,却仿佛不是雨,是扬州百姓的血,正在汩汩往外流淌。
      他逃离了扬州的兵祸,南明的军队像软皮鸡蛋,一捅就破,全然挡不住杀红了眼的满洲铁骑。扬州十日后,七月初四嘉定三屠、初六屠昆山、十二日屠常熟,江南七州六邑在数月间成为废墟,他听见了顾亭林家毁人亡,在大雨中勉强逃生,挚友侯方域也险些在扬州遇害,秦淮名妓李香君则在南京城破时逃入山中为尼,名士佳人,全都在战火中失了颜色。
      多年后,人们将他与侯方域等人并称明末四公子,可其他三人早已下世,爱妾董小宛芳魂已远,名将史可法尸骨无存,就连当初主导屠杀的多铎也死去多时,一代风流烟消云散,当年的名士气派无处可寻,如今只是一介布衣、一个老翁……
      他看见人们全都跪了下去高呼万岁,望着御舟,眸中闪过一丝贪婪,取而代之的却是更深的时不我予。他已经年近八十,纵有心也无力去复国,整日价晒太阳、坐着打瞌睡、躺着却睡不着,他看不见康熙皇帝,但是他知道康熙皇帝不过三十多岁,正是人生最好的年龄啊!
      “朴庵先生?”
      一个熟悉的嗓音传来,老人身子一仄,像是想躲开似的,但还是转过头来,用嘶哑的声音说:“聘之。”
      这聘之不是别人,正是孔子第六十四代孙、现任国子监博士的孔尚任,他年约四十,身穿鹌鹑补服、夏朝冠上素金顶子,踏着一双半旧不新的朝靴,他对那老人一躬身:“朴庵先生,您怎么也来扬州了?”
      这朴庵先生也是在名动公卿的人物,名列明末四公子之一的冒襄,字辟疆,他不自然地笑了笑:“春天,该走动走动,在水绘庵闷了一个冬天,都发霉了。”
      孔尚任与他是忘年之交,从他口中访问了许多南明遗事,心知老人来此必不是偶然,嘴上却不说破:“先生何时离扬?下榻何处,我好去拜访。”
      老人说了,他心思细密,见孔尚任朝服朝冠俱全,也知道必定是要去参驾,心中不免怅然。现在早已改朝换代,只有他自己这样的遗老才死拧着还在过弘治年号(南明年号),人各有志,在这太平盛世,年轻人很应该去追逐自己的功名,便说:“聘之,回头再聊吧!别误了公事。”
      孔尚任告了罪,赶忙往御舟赶去,却见苏州织造李煦、江宁织造曹寅都在旁边搭的棚子里歇脚,见他来,连忙推着他说:“怎么才来?皇上问你好几回了。”
      孔尚任上了御舟,打下马蹄袖,朗声通报:“臣,国子监博士孔尚任恭请圣安。”
      “聘之啊,进来吧!”康熙在船舱里说,孔尚任走进去,偌大的船舱里只有康熙跟几个太监,康熙背着手站在硬纱窗前,看着窗外的人潮,“怎么才来?”
      “回皇上的话,道上百姓太多,官轿走不得,臣只能步行前来,因而慢了。”
      “哦?走渴了吧?桌上绿豆汤朕还没用,你喝了吧!”康熙看着窗外微笑,听孔尚任谢恩把汤喝完,不经心地说,“听说那个冒辟疆也到扬州来了?”
      孔尚任愕然,没想到康熙耳报神这么快,连他都才刚知道呢!恍惚也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却听康熙轻笑起来:“是吗?他也来看御舟了?朕还期待着他给朕说说南明的事儿。”
      “朴庵先生年迈,只怕说不清楚了。”孔尚任斟酌着说,他怕康熙会要他去把冒襄架来。他熟知老人的性子,名士脸面比什么都重要,要是把老人架来御舟,只怕跳河都是有的。
      康熙似笑不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手上那把折扇轻轻敲着自己的腰:“有气力挤来看热闹,看来身子不错,有时间跟你说一个月的故事,还怕不能跟朕聊半个时辰?”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把孔尚任吓得脸色苍白,跪了下去。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那时他做四十寿诞,冒襄特别从如皋来到扬州贺寿,在他家住了一个月,将南明遗事详详细细地全部讲了个透彻。这事没多少人知道,孔尚任知道自己毕竟还做着清的官儿,也不愿意太张扬,只没想到康熙连自己这个八品小官的交游行踪都清楚,怎不叫人害怕?
      “怕什么,朕知道这起子遗老遗少,又臭又硬,私下里骂朕是夷狄的事儿多了,朕懒得理睬,连顾亭林那块老骨头朕没啃了,照原样好吃好喝供着,不会搬个冒襄来丢人。当着扬州军民,他要来个抵死不从跳了河,又要说朕逼死前朝遗臣、是桀纣之君,那朕真不知道找谁诉冤去。”康熙亦庄亦谐地说,听得孔尚任背上一阵发凉,诺诺称是,康熙却显得很随和,又赐了宴才放他出去。
      天色刚暗,御舟上就已经搭好了棚子,放上两张紫檀御座,御座前一张铺着明黄桌巾的长桌,放着各色果品茶食,两边摆着七八张八仙桌,都是官员的座位;御舟船舷前方是高高的戏台,中间是军民百姓,御舟下围了一排八旗兵充做戍卫,入夜后点起灯来,四周亮晃晃的如同白昼。
      扬州知府捧了把写满戏名的大折扇走进船舱,片刻后出来,把那柄折扇交给戏班,由班主大声宣布钦点的剧目:“《牡丹亭》:闹学。《白兔记》:出猎。《表忠记》:刺虎。全本《赵氏孤儿》。全本《千金记》。”
      坐在八仙桌边的官员们都凝神听,他们在江南做官,常常看戏,都看成了精,生怕康熙点出什么不好应付的戏来,扬州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大城,昆腔班子、弋阳腔班子都拿扬州当试金石,扬州人谁不能唱几段?现放着这么多戏迷,要演得不好,可多丢脸?又怕康熙点得普通、太寻常,让扬州百姓觉得这皇帝老子土里土气、不会点戏,要是百姓们当场走人,谁丢得起这个脸?因此人人手中都攥着一把冷汗。
      不过一听完,人人都松了口气,还都算是名段,曹寅扯过扬州知府说:“府台大人,赶紧的,先给陈明智塞个碰头银封,让他好生唱、卖力唱。”
      扬州知府应了一声,这碰头银封是预祝演出成功的红包,知府从怀中拿个银封交给家人,拿到后台去给扬州名角、专唱花脸的陈明智。这人是扬州寒香班的台柱,虽然个头矮小,但是一扮起霸王,马上变了个人,铁嗓钢喉、气派雄壮,他最拿手的就是讲楚汉相争的《千金记》,康熙点了全本,而且排在最后,就表示是压轴,最是吃重的。
      当然也不能忘记一开头的《闹学》,这是炒气氛的,说的是小婢女春香戏弄老夫子。曹寅等人早准备了一盒头面,差人赏给演春香的旦角。毕竟,这第一场唱红了,讨得康熙高兴、太后高兴,大伙都开心,要是第一场就唱砸了,后面都甭看了。
      孔尚任坐在桌边,默默无语,他与其他人不同,当他听见《表忠记》时,其实心里“咯噔”一跳,这《表忠记》说的是明末故事,与他正在写作的《桃花扇》是同个时间,康熙在扬州点这《表忠记》,有什么含义呢?
      却听一阵椅子挪动的声音,孔尚任随众人站起,原来是康熙与太后在一众宫妃太监簇拥下出来。康熙一身宁绸米白四开衩袍子、套鼠灰府绸大褂,白色在一般人觉得不祥,可康熙因为太皇太后笃信藏传佛教,自幼就觉得白色纯净吉祥,故而可做哈达呈献活佛,过了三十岁后,觉得浅色看起来年轻些,所以常穿。
      康熙显得十分和蔼,他先搀着太后坐下,自己又招呼着跟在身边的两个西洋教士:“洪若翰、毕嘉,你们坐吧!”
      两个教士谢了,自在下首坐下,一众宫妃立于帝后母子身后。康熙点了点头,扬州知府做了个手势,前方鼓乐齐鸣,先演了加官戏,跳的是麻姑拜圣母、福禄寿三星朝天子,康熙与太后看了一笑,各自赏了不提。
      戏一出出演上来,这群扬州名伶五功四法无一不道地,天子驾前除非特许,否则不许喊好、不许鼓掌,但是看戏不喊好,实在觉得对不起演员也对不起自己,人人都觉着嗓子眼痒痒儿。康熙见那春香耍弄老夫子,跟着小姐学舌不肯好好读书,蓦地里想起留瑕与他拌嘴时的模样,不禁莞尔,又见人人都憋得慌,便一笑:“这儿不是宫里,喊个好没什么,都随意吧!”
      人们巴不得这一声,叫好声、鼓掌声此起彼落,这才有了点活气,一折《白兔记》演完,曹寅笑嘻嘻地走到孔尚任身边:“聘之,下面这折《刺虎》,你帮着给听听,有什么不合韵的、不好的,偷偷告诉我啊!”
      孔尚任微笑,对曹寅说:“楝亭大人客气了,《刺虎》我看过的,荡气回肠,堪称佳作,哪有什么不好的呢?”
      原来这《表忠记》78其实就是曹寅跟一众清客搜集了旧有的故事,诸如:《铁冠图》《费宫人传》《虎口余生》等资料后,加以润色编写而成的。虽写的是明末事,但是故事里将明代亡国的原因归咎于流寇与官军的腐败,而满洲铁蹄南下,完全是仗义之举,丝毫不提扬州十日,只将南明覆亡推到小朝廷诸官将的自相残杀,与豫亲王多铎的南征没有相干。
      这件事其实整个江南官场都知道的,戏刚出来不久,督抚州县就大捧特捧,现在皇帝又钦点来看,还怕这《表忠记》看的人少吗?
      同为文人,其实孔尚任很明白《表忠记》虽说有四十余出,还有些没删改完全的,数量上算是直追其他的传奇大作,但是枝节庞杂、结构松散而且文辞普通。然而它是皇帝亲信所作,又直接关系到满清立国的正当性,几次被皇帝褒扬过,谁敢说它一个不字?
      当然,没有什么戏是真的一无可取的,这《表忠记》的精华就是今天点的这折《刺虎》。说的是流寇破了北京城,崇祯皇帝斩杀后妃公主,自缢于煤山,宫女费贞娥为了掩护未死的长平公主,自称是公主,想借机杀掉李自成。却被李自成赏给大将李虎,费贞娥灌醉了李虎,将其刺死,随后自杀,表现了一个弱女子对国家的热忱与忠诚……
      孔尚任默默地喝着茶,看着戏台上城破人亡的景象。明末的往事已经远了,然而,身为汉人、身为圣裔,长年关注明末遗事,他不可能没有感慨、不可能没有遗老般的追忆。即使那个时代并不完全美好,但是在时间的淘洗后,过去被镀上一层淡淡的金黄,在他的梦里闪耀。
      因为是在户外,怕听不见,这次的文武场用了比平常多一倍的配置,都是扬州城的一时之选,戏台上一群宫娥齐唱:“耳听见,九殿咚咚鸣战鼓……眼见得,万朵花迎一只虎……”
      太后看得很是入迷,抓着康熙的手,低声说:“这多可怜啊,多漂亮的姑娘,怎么就白白送了。”
      “母后,没法儿啊!崇祯都上吊了,哪能顾得及她们呢?”康熙心中暗笑,有意无意地看了后面的妃嫔们一眼。
      “记得景山上还有崇祯皇帝上吊的树吧?回京之后该把那树好好照顾着,其实,这前明皇帝也不算坏,就是心眼窄。”太后合十念了一声佛,叹了口气,转头对那些小妃子说,“我说这戏好,该让宫里都瞧瞧,咱们都算好命的,遇到了太平盛世,万朵花迎一只虎,唉……白糟蹋了。”
      小妃子们躬身称是,孔尚任听着这天下第一家的话,心想,太后的想法,也许正是康熙希望人们对他的感情,他要收尽天下人心,就连弱女子,也要对他完全忠诚,永远记着他带给天下的太平安乐。
      孔尚任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离这极工心计的主上不到十尺,在这么近的距离揣测康熙的心术让他觉得害怕。他不能否认康熙确实比过去三百年来的朱家子孙优秀,然而,太过精明的主上不能容许任何人的挑战,孔尚任打了个冷战,惧怕康熙的威严、也惧怕他的恩威莫测,更畏惧他的性格,康熙的意志那样刚强、又是那样自负,祸国兴邦,全在一念之间……
      “聘之!”康熙喊了一声,孔尚任连忙起身,垂手而立。却见一个太监把几盘点心拿到他面前,他跪下谢恩,康熙说:“听说你也在写明末的故事,叫什么名字?”
      “回皇上的话,叫《桃花扇》。”
      “哦?好妩媚的名字,好生写,要知道这戏呢,是最能教忠教孝的,你安心写,写完了,朕叫南苑的昆弋班子演给大伙儿瞧!”康熙朗声说,声音带着一丝轻快。
      孔尚任抬起头来,明亮的灯光中,康熙看着戏台,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含笑,微弯的嘴角带起如春风般的明媚,清朗的轮廓透出蓬勃的生命力,耳边听得戏台上的费贞娥唱着:“……俺佯装假媚装痴蠢,巧语花言诏佞人79……”
      孔尚任没有费贞娥复国报仇的心、也没有那样的恨,他叩头谢恩,在低头的瞬间,他发现自己还是臣服了清,可是,得到了什么呢?
      “你暂时还在河道衙门行走,过阵子,朕再把你调回京里,还回国子监吧。”康熙淡淡地说,国子监博士只有八品,孔尚任已经在这个官职上蹭蹬五年之久,始终不得升迁。
      孔尚任坐回座位上,愣愣地看着前方手持匕首的费贞娥,她的国仇家恨未报,却陷入了更深的矛盾:“哎呀,早难道贪恋荣华,忘却终天恨……一任他碎骨粉身,一任他扬灰展尘……今日个一笑归泉,哎!费贞娥啊费贞娥,可惜你大材啊呀小用了!”
      费贞娥最终杀了李虎,即使他并不曾加害于她,为了明宫遗留的繁华旧梦、国族大义,费贞娥引颈自刎。满座欷■中,康熙冰冷的目光,淡淡地扫了孔尚任一眼,随即隐没在受剧情感动的泪光中。
      扬州演大戏圆满落幕,康熙召见了一批扬州名角,因为压轴的《千金记》演得好,康熙当场给了特典,让那花脸陈明智入南苑教坊教导宫里戏班唱戏。扬州剧界震动了,都说这是从没有过的脸面,陈明智风风光光地入了教坊,教了二十余年的戏,最后年老乞归故里,在家乡做了许多好事,康熙还做了首诗送他,这是后话了。
      御舟隔日便起锚北上,只在黄河上的高家堰停留半日,让皇帝巡视河工,河运总督自然早已等在一旁。高家堰是黄河近年来最大的工程,康熙下船后,踩在松软的沙地上,他突然低下身,也不怕手脏,拨开数寸厚的河沙,河运总督等人看皇帝这样做,连忙跪下来也要帮着扒,康熙却叫他们都起来,自己不知道在拨什么东西。
      最后,康熙双手掬起满满的黑壤,隔着几十尺外观看的河工与百姓一看就知道,皇帝手上捧的是上好的泥土。黑壤最是肥沃,向来极少出现在长城以南,在场都是农人出身,看天吃饭、看河度日,谁不希望自家也能耕上黑壤地,丰衣足食呢?
      “这黄沙地下,都是良田,朕明白,是这些年天下兵祸接连,让你们失了土地,高家堰,是大清给你们的补偿,这个堰修成,黄河水就要清了,你们也能安生过日子,你们再努力两年,黄河清、天下平,堰成之日,免赋十年。”
      康熙捧着那捧泥土,自信满满地对着百姓说,阳光照在他明黄的龙袍上,谁都不曾听过皇帝这样说话。皇帝的突然来到,描绘了一个灿烂光明的远景,数以万计的河工百姓张着迷惑的眼,跪了下来,高呼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高家堰就在黄、淮、海三河之间,是少见不建高堤,用束紧河道方式逼迫黄河急速流过,使其无暇淤积、并将泥沙全部冲进海里的特别堰体。治河,是数千年来,以人对抗自然的浩瀚工程,束河却是一直有争议的问题。康熙要盖这个高家堰,来回折冲将近六年,才开始动工,特别来巡视,就是要鼓励河工努力工作,尽快将堰做好。
      新升做常在的海棠,站在甲板上,听清了康熙的话语。他是个极会利用民气达成目的的人,这似乎是种天赋。
      “天子就是不一样,说的一字一句,都像法术似的,谁都不能不心悦诚服……”佟妃的声音从海棠身后传来,她转过头,看见佟妃也凭栏凝视着康熙的背影,痴迷、温柔中又带着幽怨,连忙深深一福。
      “棠常在,唉……咱们这位万岁爷呀!女人也好、男人也好,只要他想要的妃子、想网罗的臣子,从没有不成功的。宫里几个汉妃,哪一个不是知书达礼,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性子清高淡泊的也多的是。但是,没有哪个人不想承恩、没有人不爱皇上,你是新的小主,我少不得提点你几句,万事都要警醒着点哪!”佟妃说,却触动自己情肠,入宫多年,原先在家做姑奶奶时的任性娇憨,全都给这无情的紫禁城磨平了,除了等待少得可怜的临幸,人生再也没有目标。
      等待,让康熙变成妃嫔眼里心里唯一的人,有时候,可能不真的是爱,只是在宫里,所有人都说要爱他,自己慢慢地也以为自己爱他,后来,也就真的爱上了。盲目的、被催眠的爱情,又被康熙的多情哄骗。
      他是那样一个将男女之事看得比吃饭喝茶都随便的人,后宫是他的女人库,就像织品库、车驾库一般,是专属于他的财产,跟谁睡就像穿哪件衣服一样,对他并没有太大不同。但是妃子们只能仰望一个他,春宵一度,他睡过就忘,留在敬事房的记录,却是后宫地位的重要风向,谁被临幸得多,谁就是被竞相巴结的对象。
      海棠连连称是,佟妃看着还带着几分少女憨态的她,心中一阵腻味,就打发她走了。
      黄河波涛拍打着御舟,康熙带着一群官员巡视去了。望着明黄龙衔宝盖远去,佟妃的心也像慢慢地离开了他,她觉得自己的眼睛逐渐明亮、也逐渐冷漠起来。可内心深处,还有那么一点残存的柔软,她心疼他周旋于妃嫔、官民、满汉之间,作为一个皇帝,作为一个帝国的轴心,要舍下多少人情,去做天命之子?可她又那么恨他,恨他的处处留情、处处薄情,他可以宠妃子让她觉得自己是被爱的,然而,必要的时候,他也可以毫无迟疑地丢开。
      就像在扬州看的那场戏,她伺候着太后歇息时,闲聊时说:“今儿那出《刺虎》演得真好,戏文上说破城时有一半儿宫女都跳了金水河,看得臣妾心里都害怕,这么多的宫女,多好的年纪呀……”
      “这也是没法子的。”太后淡淡地说,做了这么多年的国母,她的思考已经与皇权合而为一,保住大清根本,是她最大的信念,“宫女子最重就是贞节,她们的贞节,那就是皇家的脸面,国破了,可脸面不能不要,宁可她们死,那也不能扫了皇家的脸。”
      太后的话说得平常,全然不像她平日的慈善和蔼,佟妃打了个寒战,在太后身上,看见了太皇太后的影子、也看到了康熙,好一个冷血的家庭!
      “皇贵妃!”太后的声音唤着,佟妃答应了一声,只见太后也要下船走走,她连忙过去搀了,太后对她微笑,“走,我们娘儿俩去逛逛,皇帝说了,请我带你去跟那些民妇说说话。”
      “太后圣明、皇上圣明。”
      “不带她们。”太后扬了扬下巴一指另一艘船上的小妃子,在几个亲自调教的宫女、太监的环绕中下了船,她漾起一个雍容华贵的笑,对佟妃说,“她们没你的气度。”
      “这是老佛爷抬举臣妾了。”佟妃顺从地说,她知道太后和康熙的意思,康熙拉拢了河工,但是这里还有很多民妇,需要由太后出面话家常,而太后这边则要营造一个梦幻般的皇室,她自己是标准的宫妃,符合人们对于皇妃的想象,人生如戏,皇室生活,更多只是美丽的谎言。

      船队过了高家堰,再走了一段日子,车驾就已经等在岸边。皇室弃舟登车,浩浩荡荡到了天津卫,三月是康熙的生日,因此太子率领一众阿哥等在天津卫里给康熙贺寿,再随御驾返回京师,结束了这场南巡。
      刚进北京,康熙就让太子胤礽奉太后回紫禁城,自己则换了车,赶往安亲王府吊祭新死的老安亲王岳乐。岳乐是太宗的堂弟、康熙的叔祖,三藩乱起,岳乐带着八旗在两湖与叛军周旋,这些年则在苏尼特镇守北疆,他在南巡时候去世。康熙静静地站在他灵前,看着那高达两尺的神主,拈起一撮香,敬上,然后放进香炉,慰问了家属,将安亲王葬仪草案过目之后,才在傍晚离去。
      踏入睽违三个月的乾清宫,在习惯了江南的秀气精巧后,这熟悉的帝居显得太过空落了些。高敞的殿堂,暗色的青石地,踏在上面发出一种幽远的回响,总像有谁正蹑手蹑脚地走路;光滑如镜的地面,反射出人们垂手走过的身影,模糊、迅速地闪过,什么都不留。
      康熙轻轻踱着方步,胸口闷得很,心脏却跳得很快,他唇边用来隐藏情绪的浅笑消失了,乍看好像只是单纯没有表情,但是眉心微拢着,眉间眼底,泄露了他脑中正在急速运转,有谁能用?有谁能用?
      宫门已经下钥,大学士们按例是不能再进来了,也不到紧急开宫门召他们进来的时候。康熙走到墙边,拉开照着的布幕,目光深沉地落在幕后悬挂的地图上。被贴上各种标记、画着线的图,在画着重重记号的“古北口”边,原本贴着几个小小的满文字“老叔”,康熙轻轻撕去那个标签,像摘掉一朵枯死的花,张开手心,“老叔”粘在掌中,康熙走到字纸篓边,拈起“老叔”,放手,“老叔”缓缓飘落。
      扯过另一张标签,康熙用满文写了“三”,脸色凝重地贴到“老叔”原本的位置,看着那张小标签,他的目光十分复杂,一手轻点着写着“噶尔丹”的蒙古沙漠心脏地带,另一手则压在“三”上。
      “王……也要见王了吗?”康熙低声说。
      有人走进来,刻意放轻了脚步,站在康熙身后十尺,因那张图是军事机密,若非特许,不得观看。是乾清宫总管梁九功:“皇上,太后老佛爷请您过去。”
      “知道了。”康熙说,顺手拉起布幕,转身走出,站在门边。梁九功则迅速取了斗篷,轻放在他肩头。
      “皇上,今夜可要翻牌子?”太监们大多生得矮小,只梁九功是从小就跟着康熙练布库的,个子虽然不高,但因为学武,自己立了死规矩,起床后、睡觉前要打一趟太极,因此全身都像积聚着精力。虽然在南巡间感染了时疾,回来调养,不过这些日子宫中清平无事,倒比从前胖了些。
      康熙挥了挥手,意思是要他随便安排,梁九功答应了一声。康熙任他服侍,披好了斗篷,才跨出乾清宫。梁九功朝等在殿外的魏珠比了个“六”的手势,魏珠点头去了,梁九功连忙小跑步跟在康熙身后。
      乾清宫前备好了四人肩舆,康熙坐上去,四个轿夫抬起肩舆,平稳地往太后住的宁寿宫去了。夜晚的紫禁城很安静,由于妃嫔全部集中在西六宫,东六宫还有外东路、外西路几千间房子里都没有住人,东北角的几个宫,更是荒废得不成样子。
      唯一显得新颖、气派些的,就是太后的宁寿宫。因为连年战争,就连太和殿给地震震坏了都没钱修,直到去年才有余银能整修。最先翻修的便是作为门面的太和殿,和太后居住的宁寿宫,其他的妃嫔居所,大多还是前明留下来的样子。
      别人看皇室荣华富贵,镶金嵌玉,真正走进后宫,其实远不是那么回事。康熙登基二十多年,有一大半的时间都要动武,前线的军饷军粮是绝对不能短,每年要防着黄河的凌汛、桃花汛、夏季泛滥,河工、赈灾的钱也不能缺,能够节省下来的,就是后宫的开销。
      康熙的上两位皇后都是明理人儿,加上太皇太后、太后知道皇帝的难处,所以都逼着妃嫔们节俭度日,裁减宫人、停选秀女,赏赐也是些小物事,不像前明动辄赐物万段、赐银千两;三藩乱起的几年,后宫每年只能花三万两,一个亲王一年也有一万八千两俸禄,三万多两要养后宫,实在也是捉襟见肘;就是到了现在略为富足了,后宫每年的开销,也都压在五万两白银以下。
      “朕真是个穷皇帝……”康熙看着经过的几个破旧殿宇说,肩舆悄没声地穿过东六宫地,走过茶库、南果房,宁寿宫里早已接到康熙要来的消息,都点起了灯来迎接。宫道上,石刻的灯座里燃着橘红的火光,将轿夫们的影子投射在红色的宫墙上,宛如鬼魅。
      肩舆停在苍震门边,康熙怕惊扰了太后,一向都在宁寿宫偏门的苍震门就下来,步行进去请安。
      人们看见康熙进来,正要通报,被康熙制止,他轻轻走进,听见皇五子胤祺的声音,正在背诵文章,挑帘一看,太后歪在炕上,翻看着窗课本子,胤祺站在太后身前,背着一大段满文文章。太后听见声音,抬头一看,笑着说:“皇帝来得正好,快来看看五阿哥的功课,今儿师傅夸他,说他在兄弟里说国语80说得最好呢!”
      “给母后带大的,哪能有不出尖的呢?”康熙赔笑着说。
      “阿玛吉祥。”
      胤祺打了个千儿,康熙吩咐他免礼,拿了他的几本窗课本子一看,几乎都是满文、蒙文的文章,只有半本是汉文。康熙心知这是太后的意愿所致,太后在公开场合绝不说满汉分际,但是在私下里却严守满汉大防,不是太后亲养的皇子,太后不管,但胤祺是太后带大的,从小就教满蒙语,只让他粗识汉文而已。康熙自然明白这是要阻碍孩子发展的,只是他更明白这是太后对满汉大防的坚持。若是反对,必使太后伤心,与其如此,倒不如让胤祺顺着太后的意愿长大,横竖胤祺本就不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但是他心地淳朴,若是能保留着祖宗们的生活方式与态度,也未必不是好事,所以康熙并没有干涉太后的教育。
      “你的国语学得不错啊!流畅通顺,不枉你皇妈妈教你疼你。”康熙和蔼地说。
      君子抱孙不抱子,只有太子因为自幼失依的缘故,才多照顾些。其余的儿子,康熙都一视同仁,胤祺很少在他跟前,一年说不上几句话,因此康熙此回显得十分可亲。
      胤祺眨了眨眼睛,谢了父亲的夸赞,要硬装着谦逊,可是掩不住开心的神情。康熙微笑了一下,拈起旁边的一颗梨:“拿去让人削给你吃吧!”
      “谢阿玛的赏。”胤祺又打了个千儿,双手接过梨,正要走开,又跑回来对太后说,“妈妈,这梨能不能给英英吃?”
      妈妈,就是满语中的祖母,也有人叫太太,不过进关之后,太太便成一种对贵妇人的称呼,大多是下对上,或者自称“我老太太”如何如何。康熙早先生的孩子们,因为制度还不严谨,所以对于父母、祖母的称呼都跟一般满人没什么两样,后来的孩子们则受了比较多拘束,对于天伦之情,也就淡薄许多。
      “英英体热,梨子性凉,吃不得。”太后笑着说,英英是康熙的第十二个女儿,德妃乌雅氏所出,是四阿哥的同母妹,也养在太后宫里。
      “你这做哥哥要让梨?”康熙赞赏地看了胤祺一眼。皇室中,手足之间常常你争我夺,作为父亲,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形。胤祺捧着那颗梨子点点头,康熙又拿了一个桃子,“拿去给小十二吃。”
      “谢阿玛的赏。”
      胤祺欢天喜地地去了,太后欣慰地看着这父子二人:“皇帝,我看着你们父子和乐,心里熨帖,你在孩子面前,总是板着脸,把孩子调教成了臣、不是子。”
      “母后……儿子何尝不想抱抱孩子们,可是,不成啊……”康熙长叹了一声。
      “怎么?还有人挡着你?”
      康熙摇头,翻看着窗课本子,上面是五阿哥练习写的奏折格式,“臣,胤祺跪陈……”他的手指划过那个臣字:“因为他们都注定要是臣,儿子太疼他们,没得让他们和他们的娘上头上脸,太子这没娘孩子就要吃亏……母后,不让太子委屈,将来登基就不会找兄弟们算账,儿子这也是要保全他们哪!”
      太后收了窗课本子,握着他的手,长长一叹:“你……多难呀……”

  • 作者有话要说:  78 《表忠记》:全剧共有四十四出、亦有云五十出者,以昆腔杂以扬州小调演出,目前有传奇本子传世。《表忠记》成型晚于《铁冠图》,有许多剧情与《铁冠图》重叠,一般认为是曹寅为迎接康熙南巡而作。由于《表忠记》与《铁冠图》情节类似,百年来互相影响,故而目前还能看到的明末故事,如《刺虎》、《排王赞》、《崇祯归天》、《明末遗恨》与《守宫杀监》等,都是从这两部传奇中节录的段落,其中又以《刺虎》最负盛名,是梅派的经典之作。关于《铁冠图》的故事,参见松滋山人编,《中国珍稀本小说(10)——铁冠图全传》,(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5年5月第一版第二次印刷)。
    79 这里的《刺虎》是节选自清末以来的昆曲唱段。
    80 国语:即满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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