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墨青城

21、第二十一章

　　21、
　　这病来得太快，距离上一次时隔还不到半年。
　　元神像是死去一般，真气从身体里流逝殆尽。身体虚弱到了极限，再也维持不了人形。此刻的我与一只普通的白狐狸无异。上一次这种状态维持了整整二十天，却不知这一次何时才会结束。
　　我本想趁着身体还有余力时取得避水珠。母后的水晶棺有父皇的真气保护，即使石室进水亦不能动它分毫。湖水虽深，我依旧能衔着珠子勉强游上岸去，却不想自己不济成这样。此处被重重法术封印，外界无法探查。连鱼虾都退避三丈之外，平日里更不会有人来，求救无门。最悲惨的是，这样下去我很有可能会饿死在这儿。
　　眼下能做的唯有保存体力，待有谁发现我失踪后来此寻找。
　　我冷静下来，蜷成一团缩在母后的水晶棺旁，用毛茸茸的尾巴将自己盖住。石室里静谧的只有我的微弱呼吸声，我在昏沉中睡去，梦境像是支离破碎的镜面，变成了无法拼凑的片段。梦中有冰，有火，有凄厉的尖叫和惨烈的悲鸣。我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仓皇奔跑，身后是席卷而来的喧嚣和呐喊。有冰冷的武器刺进我的身体，血珠飞溅，那些疼痛像是真实一般让人窒息，让我惊醒过来。
　　在这不见天日的深沉湖底，已经无法感知日夜的交替，只有腹中不断加深的饥饿感提醒着自己时间的流逝。我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浑浑噩噩反反复复。再睁开眼时，只觉夜明珠发出的光晃出一片晕眩。
　　多久了？
　　是一天还是三天，又或者是已经到了衡逸来迎娶我的日子？
　　天家娶亲，排场必然是十足的。衣冠楚楚的太子浩浩荡荡而来，却寻不到那要娶的太子妃，尴尬的场面该多有趣？我阖上眼睛咧了咧嘴。
　　饥饿灼烧着身体，我奄奄一息地伏在地上，脑中的最后一丝清明似乎也将要失去了。
　　堂堂青丘的公主，待嫁天宫的太子妃，居然困在湖底饿死了。说出来倒像个笑话，定能在四海八荒传很久。哎，到底还是给青丘丢人了……
　　我看了看地上那枚结着红绳的小小银铃，想起那道覆着白袍的身影来，不由苦笑。
　　仙器只能被真气催动。云止将它给我的时候定然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会落到连摇铃求救都做不到的地步。
　　我费力地抬了抬爪子将它扒拉到脑袋下面，用鼻尖碰了碰。
　　有微弱的他的味道。
　　眼底有些潮湿，我阖上眼睛。
　　有这小玩意儿陪着也好，好歹在这孤寂的湖底死去时不会觉得孤单。
　　就在我以为我要死掉的时候，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原本密封着的的厚重石壁竟然如冰般碎裂开来。我努力地睁开眼，模糊地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掠进洞来。然后，我被一双温暖的手抱了起来。
　　那怀抱里，有着与铃铛一样的气息，让人安心。
　　“琉璃，撑着点！”他急切唤道。接着，汩汩真气源源不断地从他的掌心流入我体内，他念着咒文的声音低沉地在耳畔回响。
　　身体似乎轻了起来，元魂似挣脱了枷锁，缓慢地透出一些微弱的真气。
　　我喘息着抓住他的袖子，这才发现伸出的已然是手臂。
　　竟然变回人形了！
　　我怔忡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抬脸去看抱着我的人，喃喃道：“上神……”
　　“没事了。”他用清亮如星的眸子望着她，温软安抚道，“我在这儿。”
　　听见这话我鼻子一酸，正要开口，却发现有些不对，一低头差点昏过去。刚才化作本相的时候衣服落了一地，这会儿变回人形身上赤条条的，什么都没穿。
　　青丘虽然民风开放，却也没开放到这地步。我大惊之下赤红着一张脸拼命扯他的袖子遮住身子。“你你……不许低头……”
　　“敢命令起我来了，你这规矩向谁学的？”他眉眼间俱是笑意，正要说什么，却眉心一蹙，飞快把身上的宽大外袍脱了下来，将我裹住。
　　顷刻间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掠过湖水出现在石窟中。
　　是父皇和黑曜。恐怕是感觉到禁地封印被毁，过来检视情况的。看见我们，顿时神色大变，满目震惊和愤怒。
　　眼下这个情况着实尴尬了些，我被云止抱在怀里，身上仅裹着一件他的白袍。
　　“父皇，我是因为……”我被裹得像个春卷，怕袍子散了更不敢大动，只好僵在他怀里干巴巴地开口，却被打断。
　　只见父皇躬身颔首向云止行礼道：“苍彻拜见上神。”他身后的黑耀面色虽然难看，却也行了礼。
　　“不知上神驾临青丘，未曾相迎，失礼了。”父皇面色恢复了平静，“小女能得上神青眼，实是青丘之幸。只是她早与天宫太子订立婚约，明日便是嫁期。她生性顽劣，今日若有什么得罪之处，求上神高抬贵手。”他说话时紧紧捏了拳，口气恭敬而清冷，如同绷紧了的弓弦，搭着一支即将飞出的箭。
　　我一怔，随即明白了。父皇知道我喜欢衡逸，现在看见这情景自然以为云止强迫于我。但按照云止的身份，即便是他强要我，青丘也无法拒绝。所以他特意说明我与天宫的关系，求云止放了我。
　　只见云止淡淡一笑：“我特意赶来救你的命，倒让你爹当成登徒子了。琉璃，你欠我的人情可越来越多了。”
　　我黑着脸解释道：“父皇，上神真的是来救我的，我跑这儿来找母后说说话，结果发病了。上神刚施法让我变回人形，你们来了，所以我才……这样的。他救了我一命。”
　　“怪不得这几日四处都找不到你。”黑曜皱眉。
　　父皇好似松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也放松下来，颔首道：“苍彻惭愧，刚才擅自揣度，歪曲了上神之意。”
　　“的确。”云止的视线扫过水晶棺，眼角一挑，“我便是要做，也不在这儿。”说罢他毫不在意地顶着我们三人僵直的目光使了个缩地法，直接挪到了我的房内。

　　斜阳脉脉，重新踏上地面时竟有一种久违的感觉，恍若隔世。
　　这几日父皇一面命人四处寻我，一面安排出嫁的事宜，是以整个青丘被布置的一派喜庆。宫阙楼宇张灯结彩，道贺人流的络绎不绝。我穿好衣服吃了些东西，打发走了几拨叽叽喳喳的仙娥，又任由小桃和侍婢们拿着礼服珠钗在我身上折腾了半日。好容易告一段落，翡翠来了。
　　她一进门便蹙眉问道：“这几日你到哪儿去了？大家找你找得鸡飞狗跳的。”
　　“突然发了病，被困在禁地里了。”说话时我第一次仔细地观察她的表情，捕捉到她眼里一丝稍纵即逝的怀疑。
　　“怎么去那儿了？”翡翠不动声色地看着我。她也在观察我的表情。
　　“出嫁之前去见见母后，有些话想对她说。”我答得很平静，而一颗心却在翻涌，激起千层浪。
　　“你这回发病的时间比上次缩短了不少。”
　　“运气好，上神听见我求救了，不然恐怕要死在那儿。”
　　“真是冒失。”翡翠看了我一眼，“怕你不习惯天宫的日子，父王命我去陪你一段时日。”
　　“真的么？那你下凡的事……”这惊讶的样子硬做出来不知有多难看。
　　“暂时不去了，你总不让我省心。”她略垂下眼，喝了一口茶。
　　衡逸竟能将她逼到这个地步。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翡翠眉梢眼角染上了那些痛苦的神色，拼了命的极力压抑着，不想被我发现。她这样清冷而坦荡的性子，战战兢兢地试探着，担忧着，内疚着将一切掩藏起来，陪在我身边。
　　她不过同我一样，都是情窦初开的小小仙娥，想尽方法的恋慕着一个男子，却让人推进泥淖，被藤蔓死死缠住越拖越深。我发现自己根本没法去恨她，她就像是我身体的一个部分，无法从我的生命里剥离。所以此刻，那些折磨着她的痛苦亦在这样的折磨着我。
　　“翡翠。”我轻轻拥住她，声音里满是寂寥，“你能陪我多久呢？”
　　她的呼吸乱顿了顿，答：“待你有天腻了我，我便离开。”

　　明日便是嫁期，今夜注定无眠。
　　我坐在窗边，看着挂在架子上的大红喜服，在月光下就像是一团火，将我对衡逸所有的情都焚尽了。我从窗户上一跃而下，向东面的院落走去。
　　我赤足踩在卵石铺就的小路上，有些凉。裙裾漫过重重花影，似温柔的抚弄。夜风吹乱未束的发，丝丝缕缕的飘起。我在东园桃花树下站定，仰头看着二楼暗着的一扇窗。
　　忽而，腰间挂着的铃铛发出一声空灵的音。
　　我一怔，再抬头，那扇窗户已然被打开了，白衣男子立在窗前。朦胧的月光落在他身上，仿若夜色中盛开的昙花，清隽卓然。
　　“上神……”我轻声唤道。
　　眼前一花他便出现在我面前，用如墨的眼瞳看着我：“怎么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外面……呃，我是说，这铃铛忽然自己响了……”我忽然想起之前的事，诧异道，“在禁地的时候也是，我那时法力全失，根本没有摇响铃铛的能力。”
　　“明日要出嫁的丫头，却在大晚上的跑到我这儿来刨根问底。”他垂眸一笑，“好奇心这么重？”
　　我抿了抿唇，下定决心般攥紧了拳道：“其实我是来求上神一件事。”说罢径直跪在地上，垂着脑袋道，“求上神为我了断这门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