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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缘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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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统十年。
新年刚过,北京城毕竟是天子脚下,虽然已经正月初十,可是各处依旧是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香山上的人家虽少,可是梅花却开得正艳,与山下的繁华相比,这里却更多了几分庄重和素雅。
“主子,为什么一定要来香山看梅花呢?宫里的梅花不是也开得很好吗?”问话的少年约二十岁上下,骑在马上,手里拿着一把剑,脸上带着一丝森冷,像是侍卫。
“宫里的梅花怎么能和香山的比,宫里头的梅花太过娇气,虽然一样的霜雪,可是总不比这里的高雅洁净。‘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同行的另一个男子看着比刚才的少年更年轻些,穿着青色的冬衣,外面披着一间墨绿色的袄子,温润如玉,儒雅中又带着几分成熟稳重。说话的时候从马上下来,站在山崖边微微仰着头,修长的身子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显得俊逸非凡,带着一种贵气。
“奴才只是一介武夫,认识浅薄,不像主子饱读诗书,让主子见笑了。”侍卫模样的人站在少年的身后笑着说。
“萧乾,不是跟你说了没旁人的时候不要总是‘主子’‘奴才’的,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我们像小时候那样子挺好。”少年皱着眉头看向身后的同伴,带着责备的口气说。萧乾只是笑了笑就没有再说什么。
他们两个踩着积雪往梅林里走去,萧乾在后面不疾不徐的跟着。这里的梅花经历过一季的严寒,几经霜雪,却依旧独立于万物凋零的寒冷。尤其是那几棵红梅,在这依旧是银装素裹的早春更显得遗世独立,带着几分孤傲。北方的春天不像南方来得早,刚入春就已经草木复苏,放眼望去,香山顶上的草木依旧被积雪覆盖,没有一丝新绿,除了这一片梅花林。
少年走到一棵红梅前面停下说:“萧乾,母妃最喜欢红梅,我们也该回去了,折几枝红梅回去她看着也高兴。”说着就伸手在一枝开得锦簇的梅花上准备折下来。
“主子小心!”他的手还没折下去,萧乾在他旁边突然大喊一声,伸手要阻止他。可是已经来不及,只见一条蛇咬向他的右手手臂,呼痛一声他赶紧伸出左手紧紧地捂住伤口。抬头的时候看到萧乾抓着那条蛇甩在地上,然后拔出佩剑把它斩成两段。
“主子,你没事吧!”萧乾走过来着急的问他,边拿开他捂住伤口的手。他刚想摇头,只见手腕上的伤口已经肿了起来,还有上下两排小小的牙齿印,他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的右手有点麻木。是条毒蛇!
“主子,蛇有毒。”萧乾在看到他的伤口后惊呼,充满了恐惧。
“萧乾,拿个东西绑着我的手臂,不要让血液回到心脏去。你着把毒血挤出来试试。”他虽然惊慌,但仍保持镇定。
“主子,不行啊,伤口太小了,又肿起来了。”萧乾一边拼命的帮他挤伤口上的毒血一边说,越来越着急,说话也语无伦次。萧乾从小就开始练武,都说习武之人遇到紧急情况最能保持镇定,萧乾也一直是不愠不火的,可见是真着急了。
“对,把毒吸出来就好了,主子,你坐下来,我替你把毒吸出来。”萧乾赶紧扶他坐下,靠在一棵梅树上,还不忘先抬头往树上看一眼检查一下。等他坐下之后萧乾就趴下去准备吸毒血。
“萧乾,不许吸,等我手上的毒吸出来你也会中毒的。”他虽然因为中毒神志渐渐有点迷惘,但是头脑还能保持清醒。看到萧乾要为他吸蛇毒,紧紧捂住自己的伤口不让他吸。
“主子,我身子好没事,你就让我把它吸出来吧,不然毒渗进去你会有危险的。”萧乾更加急了起来,可是他捂得实在太紧,萧乾也掰不开他的手。
“他不让你吸是对的,就算把毒吸出来也帮不了他,自己也会中毒。”萧乾还在用力的掰他的手,不远处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说。
他抬起头看到一个少年背着一个采药的箩筐站在那里,穿着一套墨绿色的男装,虽然是一副山野村夫的打扮,但是举止神态却透着书生的气质,说话声音也是细长而清脆,神情中还有几分女孩子的娇媚。他心中有一刹那的纳闷,可是这会儿也来不及细想。
“公子,我家少爷被毒蛇咬伤,请公子帮帮忙。”萧乾本就着急,听他的口气应该是懂得怎么治蛇毒,也不再管来人是什么身份,急忙说。
“你们谁身上有没有小刀?干净一点的。”那个少年走过来蹲在他旁边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口,转头问他。
“萧乾,我身上有一把小刀,我还没有用过应该是干净的,你帮我解下来。”虽然有些疼痛和麻木,可他一直保持着清醒,听到那位少年问,他轻轻的说。
萧乾把他要见的刀解下来交给那位少年。他把刀拔出来看了一下,就在他的伤口处轻轻切了一个十字形的口子,然后两只手用力的挤压伤口,毒血真的一点一点的被她挤出来,肿渐渐消下去,那种麻木感也不再那么强烈。
他看到自己伤口周围的血开始又变成红色,抬起头刚想跟他道谢。突然看到那位少年的左耳耳朵上原来有耳洞。他微微侧了一下头再看他另一边的耳朵,也有。
原来如此!从一开始他就觉得这位少年有些奇怪,说话的口气虽然干脆利落,没有大家闺秀的声细如蚊,可是却是像流水一样细长。在给自己处理伤口的时候发现她的手白皙而修长,手上的动作也很轻柔。刚刚他还隐隐觉得纳闷现在想来就不觉得奇怪了。可是转念一想,既然她把自己打扮成少年模样就是不想让人知道她是女儿身,人家好心相救,自己也没有必要说破。
“我只是稍微给他处理了一下伤口,我家就在前面,你扶着他跟我来,必须再给他清洗一下,把伤口包扎了,不然还是会有危险。”他还来不及开口道谢,就听到那位“少年”对萧乾说。
“好,那就麻烦公子了。”萧乾说着边把他扶起来,他也轻轻的说了一声“那打扰公子了”,就在萧乾的搀扶下跟在那位女扮男装的少年的后面往梅林里面走。
原来她家就在梅林的深处。他来过好几次这里,每次都是为赏梅而来,从来没有想过往里面走。他们跟在她后面一直往前走,快到尽头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前面真的有一座小小的四合院。
那位姑娘在门口轻轻扣了两下门,等到他们走近的时候大门也刚好打开,开门的是一位丫头打扮的姑娘,“小......公子,你回来了。这两位是......”她疑惑的看着他们两个问。
“这位公子给竹叶青咬了让我遇到了,”说着指了一下他,“伤口还没处理呢,先进去再说。你去找两颗半边莲捣烂了,把汁倒在杯子里,药渣也收起来一起送到客厅里,顺便找些干净的布,去吧。”她吩咐那丫头说。那个丫头听她说完这些话点了一下头就走开,她转过身来帮忙萧乾扶着他的另一边朝屋里走去。
她让他在客厅里坐下,把他的手放在桌子上,自己也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不一会儿那个丫头就端着药过来。
“你让他把药喝了。”她对萧乾说,“秋霜,你帮我一下,把她的手举起来放平,我给他把伤口包上。”说完,那丫头就把他的手举起来保持平衡,她先把药渣弄薄了敷在他伤口上,然后用干净的布给他包好扎起来。
等到处理好,她说:“应该是不碍事了,只是你的手可能还有点麻木,要等一会才能活动开。”
“有劳公子了。”他和萧乾一起说。
“不必。两位在这里坐一下,秋霜,给客人备茶。”说完,也不等他们再说话她就竟自朝内院走去。
等她走后他才认真地打量了一下这座房子。说它是一座房子,其实就是大户人家的一个小院落,院子里也种着一棵梅花,跟山上的梅花相比显得有点孤芳自赏。中间放着一张石桌,两个石凳上放着垫子。院子的拐角处有一个厨房,旁边那间空屋子里放着一些草药。这里好像就他们两个人。除了后院的房间,站在客厅就可以让这所房子格局尽收眼底。
昨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雪,院子里的积雪还没扫除,在阳光的照耀下微微泛着光,正在慢慢融化。他走到那棵梅花树下,近看了才发现这棵梅花与外面的相比好象有哪里不同,可是他又说不上不同之处到底在哪里。
“主子,这里好像只住着那两位姑娘。”原来萧乾也早已看出来那个帮他解蛇毒的少年是女扮男装,刚才为了帮他解毒没有在意那么多,现在警惕性又提上来,他说这话的时候是带着怀疑的。
“萧乾,我知道小心为上。可是不管这里住着谁人家都于我们有恩,就这一点我们就该以礼相待。等一下不要乱说话,也不必道破对方是女儿家的身份,明白了吗?”
“是,主子!”
“让两位久等了。”他们刚说完话,那位姑娘的声音就从客厅里传出来。他本是背着手站在梅树下的,转过身来刚想说话,“公......”那个子字在看到眼前的人之后被他咽在喉咙里。
原来那位姑娘已经换上了女装,穿了一套淡绿色的圆领百褶裙,外面披着一件梅红色的棉袄披风,纤细的身材站在那里显得亭亭玉立,七分女子的娇柔中隐藏着三分男子的儒气,落落大方,让他有些恍惚。但是他马上反应过来,说了一声“姑娘客气了”。
“请坐吧。”她自己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了下来,那个丫头刚好端着茶水过来,“小姐,不要又坐在风里,仔细着凉了,回去我可没法跟老爷夫人交代。”看到她换了女装,秋霜也改了称呼。
“不碍事儿,有客人在你也爱唠唠叨叨,跟个小老太太似的,就说不带你来。”她伸手接过秋霜的茶,“是用去年的雪水吗?”
“不带我来你知道去年的雪水在哪吗?”秋霜端了另一杯茶放在他前面说。
“是是是,我不能少了我们的秋霜大人,您聪明贤惠能干,没有你我一天也活不下去,这样满意了吗?”她喝了一口茶抬起头,面带微笑,挑了一下眉对秋霜说。这个动作如果是寻常女子做,他只会觉得矫情和做作,可是她做起来却是娇俏中带着三分妩媚,好像要融化这院中的积雪一般,让他有一刻的恍惚,好像等了几世才得到这样一个微笑。
“让公子见笑了,请用茶。”等到那个丫头走开,她才对他说,自己拿起茶呷了一口。
“雨前龙井,甘甜润滑,这时候喝最适合了。”他喝了一口茶,随口称赞道。
“看来公子也是识茶之人。”她笑着说。
“哪里,粗浅见识罢了。如此叨扰,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她说:“家父姓汪,你可以叫我端云,你呢?”
他皱眉沉吟了一下,犹豫着说:“姑娘乐施援手于我有恩本该告知实名,可是我实在有苦衷,如果随便编造一个又显得对姑娘的不尊,亦非君子所为。在下表字景文,如果姑娘不介意,就叫我景文好了。”
“你我萍水相逢,名字不过是个代号,说与不说都是无妨的。我救你是出于医者的本性,只是之劳而已,公子不必介怀。”她说着为他续了一杯茶,然后从石凳上站起来走到那棵红梅树下,伸手弯了一枝梅花凑近鼻尖嗅了嗅,并没有折下来。
“多谢姑娘了。”他抱拳说。
“对了,我刚刚对着这棵红梅,总觉得它与外面的梅花不同,可是一时间又想不出来不同之处在哪里,不知道端云姑娘可否为我解答?”他看到她的动作好像很喜欢这可梅花的样子,于是就开口问。
“这棵梅花是由梅花和桂花杂交而成的。”她轻吐出这几个字。
他恍然大悟,是味道,他刚刚在梅树下总是隐隐闻到桂花的香味。“我刚才一直好奇到底是哪里来的桂花香味,现在想来就不觉得奇怪了。”他从来没有想过梅花树上会有桂花的香味,再看看这个院落,随意,精致,干脆,素雅,这样不经意的雕琢不是每个人都做得到的,更何况是个在山野中独居的女子,想到这样,对端云的欣赏又多了大半。
他看了一眼天空,他们晌午的时候就出来,现在已经耽搁了半天,再不回去就得天黑才到家,于是说:“时候不早了,打扰端云姑娘那么久,我们也该告辞了。”
“好的,你请便。”她转过身来,右手叠在左手上垂在身前,脸上带着微笑。他一直觉得她的微笑自在而潇洒,无形的感染着他,虽然刚刚相识,可是只要看到她的笑,他整个人都觉得轻松起来,像冷冬里的一米阳光所带来的温暖。
送走他们两个,秋霜从内院出来,拿了一个暖手炉放在端云手上问:“小姐,那两个是什么人?你怎么遇到他们的?”
“我采药回来在梅林里遇到的,什么人不知道,应该是上山赏梅的主仆,其他的我也没问那么多。”她捧着手炉坐到原来的石凳上,倒了一杯茶要喝,才发现茶已经凉了。
“进去里面坐吧,我再去给你换壶茶,里面也暖和些。我看那位公子斯斯文文的,应该也是个读书人。只是那个随从就显得疑神疑鬼的,小姐你救了他他还不知道感激,依旧是那个不冷不热的样子。”
“师父教我医术就是为了让我治病救人,我救他是本分并非为了让人感激我。而且人家护主也属本分,这样并没有什么错。今日救他一名命是巧合,以后也不会再遇见了,随他去吧。你再去泡壶茶过来,外面又冷了我们到屋子里去暖和些。”她说完就自己朝内院的房间走去。
房间里面是生了炉子的,她打开门进去的时候就明显的感觉到暖和起来,拿了一本医书躺在太妃椅上看了起来。不一会儿秋霜就捧着茶进来,茶壶用炉子烘着放在她左手的矮几上,倒了一杯给她。
“对了小姐,老爷不是说元宵前要回去吗?今儿个都初十了,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府里。”秋霜自己拿了一个刺绣坐在旁边绣了起来,抬头问她。
“正月十四是爷爷的寿辰,我来的时候让福叔十二来接我们了,明天就把东西收拾一下准备回去吧。像以前一样随便收拾一下就好了,过了元宵节我们可能还上山来。”说话的时候她又翻了一页书,伸手拿起旁边的茶喝了一口。
“哦,好。”
秋霜应完话之后两个人就安静下来,只有炉子里的碳发出的“劈啪”声,还有端云偶尔翻书时纸张细碎的声音。
他们两个出了梅林,骑着马沿山路一直往下走。他回头往梅林深处看了不止一次,心中对清扬的欣赏是不可言表的。采药,治病,雨前龙井,梅花上的桂香,这些事物占据了他所有的思想。
他自幼阅人无数,后宫本是女人的天下,虽然他呆的时间并不长,但是大到王公贵族的千金,朝廷大臣的闺秀,小到那些宫女奴才,什么样的女人也都阅尽了。单论人品样貌,甚至到心性,端云都不能脱颖而出。但是她是特别的,她的出众不是她有多超脱,或者怎样有个性,她是平凡的,这恰恰也是吸引他的地方。她平凡中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一种遗世独立潇洒却是她所独有的。这不是随便一个女子能够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