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兰）你所不知道的那些事》德仓

6、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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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兰生九月初从江都出发，坐飞机前往未来的学校。他是凌晨六点的飞机，百里屠苏、周复还有方家几个姐姐都来送行。远在别的城市工作的欧阳少恭，虽没能来送行，也发来了祝福短信。
　　方兰生早早办完登机手续，就和送行的亲友一道在国际通道门口坐着聊聊天。兰生三姐本来给他准备了几个月饼，让他中秋节时在国外吃，却得知要去的那个国家食品入关查得很严，有肉类有蛋黄的都禁止入关。偏偏这几个就是蛋黄馅的，索性大家就在机场里把这些月饼分了。
　　月饼本来就很腻，一大清早，胃里也装不下这么油腻的东西，方兰生吃了几口，就觉得有些反胃了。但是想到至少两年内，自己都不再有机会和家人好友一起过中秋赏月吃月饼，方兰生还是艰难地咽了下去。
　　方兰生从小到大，很少离家这么远过。几个姐姐们都颇担心自己弟弟能不能适应国外的学习生活，会不会被人欺负，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交代一大通。但是她们也明白，没有磨炼，弟弟的翅膀永远也不能变硬，真正撑起属于他自己的天空，担负起他该负的责任。
　　百里屠苏和周复两个，也不上前插话，只是坐在一旁，看着被姐姐们包围的方兰生。
　　五点多钟，其他聚集在通道口的留学生都走得差不多了，方兰生提上电脑和小行李箱，和家人朋友们一起向入口走去。再往前几步，其他人就不能进了，只有方兰生一个人可以过去。
　　他放下行李箱，依次抱过自己姐姐和周复，最后走到百里屠苏面前。
　　他很用力地抱了一下屠苏，然后一拳捶上屠苏的胸口，笑着说：
　　“木头脸，我在那边给你发短信，你可一定要回我啊。别吝惜那几角短信钱。好歹我也是你最好的朋友不是？”
　　说完这句话，方兰生接过四姐手上的护照，从周复手里拉过行李箱，转身走向入口。
　　百里屠苏和其他人就站在原地，看着方兰生的背影远去。
　　方兰生走过安检口，装好护照，回头看了一眼大家，挥了挥手，又继续向前走。走到下楼的自动扶梯处，他最后一次回身，远远地望了一眼已经分辨不出面容的家人和朋友。
　　机场冷冰冰的灯光打在同样冷冰冰的大理石地面上，有些晃眼。
　　他眨了眨眼睛，眼角有微光一闪而过。转身踏上扶梯，不再回头。
　　还停留在入口的百里屠苏，看着那件蓝色T-shirt的主人渐渐消失在视野里的水平线。
　　从十七岁到二十三岁，他们俩相识了六年，形影不离地相伴了六年，这还是第一次真正品尝到离别的滋味。
　　距离却是一整个太平洋。

　　方兰生到了大洋彼岸后，虽然办理了那边的号码，但国内的手机还照样用，和百里屠苏联系都是用以前的号码。
　　最开始是兰生先发短信给屠苏叽里咕噜地说上一通白天发生的事，比如终于买到床了啊，碰到好心的同胞夫妇了啊，这边的公交系统不是一般的烂啊，这边的饮食简直就是猪食啊之类的，最后才道上一声“木头脸，晚安”。
　　屠苏看看实验室外面还艳阳高照的天空，终于体会到了什么是12小时的时差。以前，每到下午四五点，如果兰生没有和他在一起，兰生总会发短信过来，乱七八糟地扯上一通，然后问他晚饭吃什么。然而现在，下午的时候，他的手机总是安静得可怕，因为这时候正是另一边的兰生睡眠正酣的时间。以前，屠苏有时候也会觉得兰生的短信有些烦，尤其在他忙着做实验守着炉子测数据时，方兰生却还在短信里抱怨“木头脸你又不理人！”。但是，现在他才明白，有人发短信给你闲聊，有人会事无巨细地跟你瞎扯，有人会关心地问你木头脸你胃还疼吗，其实是件多么幸福的事，多么温暖的事。
　　方兰生离开后，百里屠苏也开始变成手机狂人，强迫症似的每隔一会就掏出手机看一看，有没有新短信。有时候听到尖锐的短信提醒声，打开一看，却是10086发来的，屠苏自己都没有发觉，自己眉间那不明显的皱褶。
　　百里屠苏并不太常回方兰生短信，但是兰生的晚安短信他是必定要回的，哪怕回复和他惯常的言语一样干巴巴，只有简单的“晚安”二字。他自己睡前也会发晚安短信给兰生，而且一定要等到兰生回复才上床睡觉。
　　他心底偶尔也会对自己的行为产生怀疑。百里屠苏是个逻辑思维发达的典型工科男生，偶尔闲着无聊，还会分析一下自己的心理。尤其当他愤怒烦躁时，借着自我分析，可以有效压抑怒火，继续维持外人眼里的冷静。甚至当年和风晴雪传绯闻时，百里屠苏也自我分析过一番，得出结论是：他对风晴雪的实验思路比对她本人的兴趣更大。但是，只有面对方兰生，他所有的分析能力都罢工，所有的逻辑思维都停摆。他很早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改变了，潜意识里却有股力量在抗拒去分析他和兰生之间的事情，包括两个大男生在这儿腻腻歪歪地发晚安短信和自己坚持要等到兰生回复的理由。
　　方兰生是他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
　　朋友。

　　直到那句蛰伏于他心底很久的话，终于挣脱所有理智枷锁，从意识最深处浮上水面，耀武扬威地，明晃晃地飘在他心上，他脑里，肆意地嘲笑着他的懦弱和逃避。
　　原来，他竟然是爱着方兰生的。
　　所以才会烦躁，才会嫉妒，才会寂寞，才会不舍，才会心疼。
　　才会心痛。
　　仅仅是看着那个人的背影，就心痛到呼吸几近停顿。
　　灵魂在声嘶力竭地呐喊着不要分开，却被它的主人忽视。
　　他弄不懂，所以蒙上眼睛装作看不见，捂住耳朵装作听不见。只是反复告诉自己，这是友情。
　　终于有一天，心底住着的困兽撞破了牢笼，咆哮着将他彻底吞噬。
　　却又能怎样。

　　坐在百里屠苏身边的延枚手里的圆珠笔滚落在百里屠苏脚下。百里屠苏弯腰捡起，递给延枚。延枚接过屠苏手里的笔，抬眼想要对他道谢，却被他凝重的脸色吓了一跳。
　　“屠苏，你怎么了？”
　　百里屠苏很少情绪外露，这还是延枚第一次看到同寝四年的同学脸色那么难看。
　　百里屠苏只是摇了摇头，转过身去盯着黑板，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
　　延枚见他这样，也只好咽下了嘴边那句话：
　　“是兰生发生什么事了吗？”

　　下了课，百里屠苏直接去了实验室做实验。他今天要先磨一批45号钢的样出来。
　　他如往常一样，铺好砂纸，打开水龙头，开机器，将样品放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之间，放在高速旋转的砂纸上磨。
　　“师兄，你流血了！”
　　芙蕖一声惊呼，才彻底唤回走神的百里屠苏。芙蕖赶紧冲过来关了机器。百里屠苏大拇指前端有鲜血汩汩流出，随着冰冷的自来水一起流到转盘下。深绿色的砂纸，染上了妖艳的鲜红色。
　　由于冷水的冲刷，百里屠苏初时并没有感觉到疼痛。
　　“师兄，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你是在磨样诶！”
　　芙蕖今年上半年也加入了紫胤的实验组，平常在组里都是叫紫胤和已经留校任教的陵越老师，叫屠苏师兄。她一边念叨着百里屠苏，一边细心地为他贴上创可贴。
　　芙蕖是家里唯一一个女孩子，其他三个大男人都是寡言面瘫型，只有活泼可爱的芙蕖能给家里带来温馨笑语。平日里，这几个男人不小心生了病受了伤，也都是芙蕖担任贴心小护士。唯有百里屠苏略有不同。
　　这六年来，他已经习惯兰生一边念着“死木头怎么这么麻烦这么脆弱”，一边小心翼翼的为刚从球场下来的他的伤口上药缠上绷带。或是兰生一边嘟囔着“本少爷是好心才勉为其难给你煮碗粥，木头脸你不用太感激”，一边在他床边放下他该吃的药和一杯温开水。
　　因为是常年泡实验室和一堆强酸强碱强挥发性物质打交道的工科女生，芙蕖的手并不算细腻，反倒是有些粗糙。但是女性特有的柔软触感，到底和他熟悉的那双骨节分明的男孩的手不同。
　　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愿意承认，他的确很想很想方兰生了。
　　想要立刻见到他，想要好好看看他的脸，想要听他唤自己木头脸，想要好好感受他的温度。
　　渴望借着朋友的名义，借着久别重逢的名义，光明正大地将他拥入怀中。
　　给他一个所谓“哥们”的拥抱。

　　中午一点多，兰生才终于发来晚安短信。明明只是很平常的“木头脸，晚安”，百里屠苏却盯着这五个字发呆了几秒，仿佛可以看到穿着睡衣的兰生揉着眼睛打着哈欠，仿佛可以听到兰生带着浓浓睡意的声音跟他说晚安。
　　本来以为压抑下去的那股冲动又开始在心间翻腾。内心有莫名的冲动，想要说出一切的冲动，期待着对方能给出的回应。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敲下了“我爱你”三个字，却在要按下发送键那一瞬，清醒过来。
　　在他意识到自己爱上方兰生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彻底无望了。
　　兰生绝对不可能回应自己的。绝对。
　　方兰生和方如沁的争吵还言犹在耳，方兰生在图书馆里对自己说过的话还经常回荡在百里屠苏梦里。
　　“方兰生，你是方家的人，你要对得起方家列祖列宗，不要像爸爸一样干出让别人戳我们方家脊梁骨的事！”
　　“二姐说得对，这就是我的责任、我的义务。……我不能干任何丢方家脸损坏方家名声的事。”
　　百里屠苏过去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老是想起这两句话，为什么自己对这两句话印象这么深刻。现在才彻底懂了。原来心比大脑先一步明白，而他引以为傲的理性一直在阻止主人发现如此可悲的真相。潜意识里，他就一直在欺骗自己，告诉自己，对方兰生的感情只是友情，方兰生只是他最好的朋友。
　　只是，如果理智能战胜感情，人类千百年来的历史就得重写，多少名著故事将失去传世的魅力。
　　百里屠苏到底也只是一个渺小的人类。在感情面前，所有理性都不堪一击。
　　这或许就是为何人类反复地吟咏歌唱着爱情的反复无常，与不可捉摸。
　　百里屠苏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删去，最终还是如往常一样，只打上了“晚安”，想了想，又在前面加了个“兰生”。
　　“兰生，晚安。”
　　然后，按下“发送”。
　　他此刻站在系馆五楼露天平台上，吹着凉风。大中午的，太阳却并不毒辣。百里屠苏只是握着手机站在那，望着远处丛丛树冠掩映下冒出的白色半球状天文台顶。身后还有一个男同学在和谁打电话，听那恳求与亲昵的语气，似乎是女朋友。

　　百里屠苏没有勇气。没有勇气去追求方兰生。
　　他没有勇气去向方兰生告白，打破两人之间的平衡，破坏自己最珍视的这份友情。他承担不起方兰生的拒绝，承担不起方兰生的疏离，承担不起方兰生可能的厌恶。
　　他更不忍心，不忍心拉方兰生一起堕入世人不能理解的世界，一起面对世人怪异甚至谴责的目光，一起面对世间流言蜚语。
　　最重要的，他在方家面前输得一塌涂地。他永远不可能让方兰生抛下方家，选择和自己在一起。而方家需要的，方家企业需要的，是一个世人眼里正常的、阳光的、健康的家主和领导。
　　他赢不了。这是一场还没有宣战就已经失败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