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扬跋扈为谁雄》此去楼空

1、01

　　二零一一年出头，人们还未从酩酊大醉的狂欢中醒来。穴居动物仍在沉睡。京畿的孤独寺的樱花还未盛开。
　　乍暖还寒的阳光无遮无拦笼罩亭中，年轻的高杉晋助和松阳主持相对而坐，他们有这个本事，可以大眼瞪小眼一整天不说话，据说这玩意叫做禅。

　　“如果是这样。你就留下来，照顾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顺便替我教导这群孩子。”

　　松阳率先打破沉默，他未曾抬起头，掖住和服宽大的袖口从容运笔，饱满的狼毫尖在宣纸上一笔一划，流利写下一个正楷汉字——吾。嘴型优雅闭合，原本竖直升起的檀香，顿时四散开来。高杉晋助眯起仅剩的眼睛，才能勉强透过缭绕的烟雾与香气辨认出说话的男人的表情，以及他写下的字。

　　松阳已经起身离去，得到栖身之所的高杉晋助，拾起案上墨迹未干的纸张。上面写道：

　　“吾人知悉两掌相拍之声，然则独手相击之音又何若？”

　　清风拂过，纸脚微颤。高杉晋助掏出一支烟点上，沿着崎岖的山道漫行。洋货的香烟味道很淡，和一百四十七年以前他抽惯的旱烟有很大区别。他的手掌覆在残毁的墓碑上，这座庙宇是重建的，二战时轰炸机曾让这里付之一炬。鬼兵队志士的陵墓也就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他的视线掠过一排排模糊的名字，并不是每一个他都能认出是谁，然而这里仍旧没有他要找的那个人。长州、京都以及江户……他的旅行已经抵达尽头。

　　往事就像一个解不开的谜题。命运循环往复，他失去的太多了。甚至再懒得计较那些无聊的爱恨情仇。他还记得他死去的那一天，窗口的梅树上停歇着一只吵吵闹闹的画眉，他就看着那只画眉，慢慢闭上眼睛，承受属于自己的结局。

　　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的是，一切却从这里开始脱轨。

　　他的目光徐徐落在真木的墓碑之上——

　　元治元年（一八六*年）的七月，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炎热。高杉晋助躺在艺妓腿上，一弹弓打下屋外树上的知了，谢天谢地谢日照大神，总算没那么吵了。这东西比一百个银时加假发还让他头疼。

　　“高杉大人，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不妨和雅子说说？”温柔的艺妓替他轻揉太阳穴。

　　上一次与天人交战时，幕府突然出尔反尔率兵缉拿攘夷志士，导致他们腹背受敌，许多人就此牺牲死不瞑目。
　　高杉除了扼腕愤恨之外，非常明白，比虎视眈眈的番邦更可怕的是内部斗争。彼时幕府的软弱只不过是一个契机，权利的逐鹿是一趟摸不清看不透的浑水。每一次轻举妄动，都可能导致大军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摩挲着艺妓滑腻的膝盖，露出玩味的笑容，作为鬼兵队的总督，他又怎么可能袖手旁观自己的同伴去送死——但银时就是个听不懂人话的傻子，一心想要和真木去挟持那个没出息龟缩的天皇，他以为自己是能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么。而假发一心一意站在长州藩的利益上思考问题，正气凛然见风使舵的太冷酷了……他不屑与这种人为伍。但这次假发来信所言无疑是明智正确的，无论如何，他也要阻止银时攻打皇宫的妄行。哪怕背负上缩手缩脚的骂名，他高杉晋助几时在意过名声这东西。

　　高杉晋助回过神，指尖在真木的墓碑上划了两划。

　　“傻啊。”轻笑从鼻腔里发出，说不出是嘲讽还是自嘲。高杉想到，他与银时的间隙，也是从那个时刻开始产生的吧……

　　“小和尚是在吊祭亡灵吗喂，这样拿手指在别人墓碑上指指画画，墓主会死不安宁的呦。”散漫的声音从高杉背后传来，打断了他的沉思。高杉回过头，然后像定格了般再也无法行动。

　　面前这个人，逆着光，卷曲的银发在山岭微风中张扬。白底沧浪纹的和服清爽松垮，充分体现了主人不修边幅的个性。高杉不由得翘起嘴角，那话怎么说来着，众里寻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

　　“你踩着狗屎了。”高杉拍拍他的肩，带着诡异的笑容离去。

　　坂田银时，经济复苏时期的悲催万事屋老板，三年前受昔日老师的拜托，每个周末来这鸟不生蛋的地方给一群孤儿教国文。
　　没时间没钱泡妞，这多少间接或者直接导致了他迄今为止还是个光棍。这天他本想推脱了睡个好觉，松阳哄他说，孤独寺来了个紫发大美人。他才屁颠颠跑来，但没谁告诉他，这美人他是个男的……

　　上山遇见高杉才发现自己被忽悠了一番的银时，盯着高杉看了半晌。这美人侧脸的确十分好看，就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与世隔绝但不是仙风道骨，仿佛唐突出现在这里，和整个世界都充满了违和感。他还没研究透彻，就忍不住贸然打断了美人抚摸墓碑的古怪举动，动机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这会儿他沉浸在对方回头一笑里，听了不轻不重的话语低头一瞧恍然醒悟，口胡自己还他妈真踩着狗屎了……

　　“这、这说明阿银我要时来运转发大财了不是！”银时赶紧把靴子在墓碑边上一揩，也不管啥亡灵瞑目不瞑目的了，追上高杉开始问东问西：“小和尚，看你年纪轻轻的咋就看破红尘了，松阳老头子给你多少好处？嘛，不过你这样也挺好，不去招蜂引蝶留这教书也算为人民服务，给咱们男人大众留条活路。”

　　略长的额发遮挡了高杉眼里的笑意，他叼出一支烟重新点上：“我不叫和尚。我的名字，高杉晋助。”他侧头意味深长看了银时一眼，后者显然对这个名字没有丝毫印象，只是漫不经心点点头，语调微扬回道：“哦，晋助君。我叫坂田银时，歌舞伎町万事屋老板，就是给钱什么都做那种。你有啥难事就来找我。小到尿床大到失恋都可解决。嘿咱们这样就算互相认识了？”

　　高杉避重就轻，向旁吐出烟雾，声音沉稳：“你看上去很开心。”

　　“嗯？”银时莫名其妙看着他。

　　像是对银时的困惑了然于胸。高杉掐灭烟头扔进垃圾桶：“这样就好。”

　　逶迤的山路，绵延着厚厚一层绿茸茸的苔藓。踩上去悄无声息，柔软得就像踩在人心坎上。两个男人在这样静谧的气氛里并肩而行，不咸不淡交谈，留下一串串漫长的脚印。而唯有高杉知道，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他们的脚印究竟有多遥远。

　　料峭的春风，振动雪融后湿润的黑色树枝，撩起高杉深色的额发。嘴角上扬的一张脸就这样暴露无遗。他在战场上用血肉炼出的修罗煞气早已沉淀成了死气沉沉的风霜，笃定的墨绿色瞳孔里还残有习惯性的运筹帷幄的光芒。一切如同年代久远的一卷水墨画，于银时向来不靠谱的记忆里徐徐展开，在高杉侧头开口的一瞬，又突然晕散模糊翻起波澜：“你看什么？”

　　不甘随冬而逝的寒风游转窜进和服宽大的袖摆，银时让高杉问的愣神，拢了拢手打个哆嗦摆脱尴尬，眯眼抵御阳光穿打枝叶落到眸里的眩晕感。他不得不承认，那个瞬间他真的让高杉闪到了。心跳加速眼花缭乱耳根发热什么的，当然可能是因为昨晚太过操劳感冒了更有可能是因为被某个只会啊哈哈哈笑的大集团老总传染上了名为基佬的病毒。不过话说回来面前这男人绝对是深受女人欢迎那种，病态美沧桑感，啧，完全是得天独厚全年龄段男女通吃的情场霸主。他抠抠鼻子摆出个欲盖弥彰的随性姿势，视线对上高杉仅存的那只眼睛里的微光：“喂，矮杉君，你不是东京人吧？”

　　“哦？”高杉语调没什么波折，听着好像是疑问。不过这点疑问不是针对哪里人的问题，而是对银时脱口而出的有关他的恶劣绰号感到意外。

　　“阿银我在东京混得久了。一看你……就没东京人那种圆滑。”银时勉强咽下“好像一个住在乡下的落魄军统家庭培养出来的中二土包子头一次进城”的措辞。

　　高杉笑了一下：“我不够圆滑？”他想起很遥远的小时候，他们还在长州的时候，银时也说过类似的话。
　　那是他们头一次合伙打架之后，满头是包的小银时躺田坎上漫不经心甩来句——矮杉君，我觉得你为人处事的方法很有问题，走到被群殴的地步你也该反省一下自己有多臭屁了吧。……的确，他从小就在树敌方面很有天赋，就像假发在收买人心上很有天赋一样。政治家的本事才露尖尖角。他不屑于阐释自己，有些人至始至终误解他，有些人一厢情愿以为能理解他……他看着那些可笑的同伴，不知不觉，却走到根本无法开口阐释自己的穷途末路。当时年少的他一身是伤，惨淡躺小银时旁边，怎么说来着——我才不想被自闭重患执拗狂说教。

　　高杉笑着叹口气，像是不想在这个陈旧的口角上多做争论：“的确不是。我来这里，找个人。”

　　银时凭借着身为不入流商人那点自觉，搓搓手一改懒散神色，眼睛一亮：“找人！”他顿了顿，委婉含糊道：“啊，东京这么大，找人说容易也说容易，说难也难。电视发寻人启事，再到大街小巷张贴，论坛开贴人肉搜索，请私家侦探……总之，最重要的是要有诚意。这个时代，什么最有诚意？当然是Money，只要有Money，一切没问题！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就是要男人当二着黑色塑胶线奶也没问题！正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银时垂涎三尺满嘴跑火车，差点没咬着舌头。

　　所幸庙里的钟声吸引了高杉的注意力，他根本没听见银时在说啥，一愣一愣望着面前的和式私塾，松阳持着书卷冲他们轻轻招手，旋即低头用书敲敲脱鞋莽撞往私塾里奔的小孩的脑袋。银时看看高杉的表情，也笑得柔和几分：“他们都是孤儿，松阳老头子收留他们，就顺便教他们识字。阿银我小时候也在这念过书，时间过的真快啊……可惜老头子老了，身体不好，所以我就只好勉为其难来代职了。喂，闷骚先生，你在听么？”

　　高杉脱了鞋，不置一词盘坐在堂侧。代课的银时让他阴森森的目光盯的颇为尴尬，转过身在黑板上写下“儒道”两个字。高杉嗤笑一声，记起还未转学到松下私塾时，在明伦馆念的那些腐儒之书，没想到现在武士道荡然无存，却还兴教这个。只见一个小孩子举手满脸稚气道：“银时老师，今天不教唐人扛米人人有份的故事了么。”

　　当着高杉面，还没耍帅就差点破功的银时硬着头皮板起脸：“那是上周的内容。这位同学只顾着睡觉没好好听讲，到走廊罚站以儆效尤。”

　　高杉支肘一眨不眨看着他，当初全班皆醒我独睡那个谁竟然也能衣冠禽兽登堂入室教书了？

　　银时干咳一声，指着两粉笔字道：“所谓‘儒道’，首先是人之道。此道的人呢，心不能有杂念。人行走于世，就像上课一样不能走神想太多，必须始终如一。如果老是想着心事、三心二意，不尽人事，那就不是‘儒’，而是‘懦’了。所以大家要做儒士而不是懦士，这是成为武士的很重要的一个步骤。好，有什么不懂的就自己领悟去吧不要烦老师了。下面欢迎新来的老师——”

　　散学后，高杉若有所思看着银时，这家伙无厘头胡掰也能掰得头头是道这点是一点没变。银时自动将这匪夷所思的表情理解为崇拜，一边洗去粉笔灰一边自我感觉良好起来，顺口就夸了高杉一句：“没想到高杉老学究君你会汉诗。刚才那个什么……什么‘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的唐人诗，很有气势啊喂。”

　　高杉似乎心情不错，看着他，稳声慢念：“不为浮名屈此身，青天白日见天真~明伦馆里谈经义，毕竟明伦有几人？”那‘天真’两字，念得极柔极缓。加上似在酒里浸得醇厚的嗓音，有些轻佻地倾吐在银时耳畔。

　　银时莫名其妙老脸一红，恨不得抽不争气的自己一耳光，磕磕绊绊说话掩饰狼狈之色：“这、这又是哪位诗人的？”

　　高杉歪头睨他一眼，悠哉叼出烟深吸一口，仰颈缓缓吞云吐雾：“伟大的爱国诗人，高杉晋助。”

　　银时呆了几秒，顿时满脸黑线释然，照高杉胸口就是一拳：“噗…没想到你这小子长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却还挺懂冷幽默。”

　　高杉靠着石栏，舔舔发干的嘴唇，埋头隐笑——私塾时期他挥笔而就的情诗……到现在依然看不懂的某人，的确是无论昨世昔日还是今生今时，都对风雅一窍不通，一点长进也没有。

　　两人正有说有笑亲近几分，就看见一傻大个戴墨镜穿风衣的黑卷毛男人迎面走来。高杉眼神霎时就冷了，姣好的面孔因为切齿的小动作，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森森敌意。

　　戴墨镜的男人敏锐地看了高杉一眼，侧头哈哈笑了几声挠挠头揽住银时：“金时，有朋友在啊。”他一手覆紧银时的肩往自己怀里带，一手伸出去想和高杉握手：“啊哈哈哈~我叫坂本辰马，快援组的军火商，初次见面请多指教。小兄弟你如果有需要可以打这个电话。”不知何时那伸出的掌心中变魔术般多了张名片。

　　“……”高杉盯着名片上和军火商一毛关系也没有的龙马运输公司总经理头衔，记住了地址和电话却始终没伸出手。

　　“军火你个大头鬼啊混账！”银时面红耳赤挣开坂本的手，对他抬脚就一踹，“坂本小朋友你今年几岁还没玩够□□COSPLAY吗。高杉君你甭理他，他脑子不太好使……那啥，我们先走了。高杉君，你考虑一下，找人的事情，如果要帮忙的话——”

　　高杉似乎连眼皮都懒得抬了：“我会考虑的。”他只是靠在那里，波澜不兴打断银时的话。继而静静抽烟，目送两卷毛缠缠绵绵消失在山径的尽头。任由自己为山野暮色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