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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人生何处不相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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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到六月了,空气里就荡漾出一股夏天的味道,阳光像婴儿的小手,温和的不像话。想起自己家乡凛冽的风雪,韩庚不禁感叹,首尔的夏天真是漂亮。
韩庚从抽屉里面拿出照片,轻轻抚摸。他的眼睛有些黯然,脸上没有特别悲伤的神色,只是对里面的女孩喃喃自语:抱歉尚美,最近真的很忙,等到周末再去看你,好么?
“李医生,有个出车祸的患者送来,已经快不行了。”在那焦急的喊声里,尚美的影子很快烟消云散。
“韩庚,昌珉,跟我一起去看看”还在打盹的李特从凳子上跳起来,抓起白服就往外奔。
韩庚随着李特跑到手术室,刚要推门,衣袖就被人抓住。回头一看,是个长相漂亮的男人。
“救救他,求你!”
虽然嘴里吐出那样的话,但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恳求的神色,那个男人只是怔怔地看着他。那人眼睛又大又亮,此时却被某些东西掩盖得黯然失色,空洞无物。是内疚,自责还是痛苦?韩庚看不明白,他只知道那双眼睛就像一汪黑色的深潭,把他狠狠拽了进去。
“放心,我会尽力”这句已经说过千百遍的话,现在看来却分外无力。
“哼!”耳旁响起一声冷哼,抬头,韩庚的目光对上墙边靠着的一个打扮妖艳的男人。他的目光凛冽,冷冷的看向刚才对韩庚说话的男子。
但是韩庚已经来不及细想,就被李特拽进了手术室。
情况很棘手,韩庚心想,否则李特哥也不会把自己和昌珉都叫进来。因为通常来说,一台急诊手术,两个医生已是绰绰有余。
“李医生,检测不到血压,脉搏微弱。”
“肾上腺素0.5ml,输全血800ml.,上氧气面罩。”
“昌珉,电击,75焦耳。韩庚,跟我一起准备开颅手术。”
“硬脑膜水肿,颅腔有淤血压迫呼吸中枢”
……
“检测不到血压,没有呼吸了!”
……
无论怎样努力,韩庚只能束手无策的看着闪着荧光的心电图拉成了一条直线,那人敞开的腹腔里一片血肉模糊,殷红的鲜血反射无影灯的亮光,显得莫名可怖。韩庚放下手里的止血钳,觉得浑身疲惫无力,手术室里的空气仿佛一瞬间变得稀薄,他的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烦躁。
事实上,他并不是第一天遇到这种情况,见过那么多去世的病人,却没有哪一个让他如今天这般自责和恐慌。确切地说,他恐惧的不是病人的死亡,而是害怕面对门外那个恳求他的男人。
“抱歉,我们已经尽力。但他伤得实在太严重,肝脏脾脏同时破裂,腹腔失血过多……请节哀。”李特这一句话还没说完,手术室外面就炸开了锅。
“金希澈,你个混蛋!为什么死的是英东,不是你!为什么他要把你推开,你这种烂人根本不值得!”先前那个妖艳的男人发疯似的冲了出去,而他的目标,就是对韩庚说话的大眼睛。
“ROSE,你冷静一点,这里是医院”好在旁边的两个人眼明手快,迅速的拉住了他。
叫金希澈的男人慢慢走到ROSE前面,嘴角上扬,眼睛微微眯起,露出嘲讽的微笑,轻轻吐出三个字,“你嫉妒?”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让狭长的走廊里瞬时溢满浓烈的火药味,一触即发。ROSE成了受伤的猛兽,不停的哀鸣嘶叫,他的眼睛喷出火焰,仿佛马上就要把金希澈剥掉一层皮。
“这里是医院,安静点,一会护士小姐会通知你们安排后事。”这本是李特例行公事要说的话。但是今天,韩庚抢了他的台词,并且抢先跨出一步,横在ROSE和金希澈之间,用自己的身体挡在那个男人的前面。
他本想对身后的人说,你也少说两句。可是一回头,又对上那双眼睛,幽深的瞳孔里涌出黑色的悲伤,那神情仿佛是说,你不是说让我放心的么。
韩庚的心里突然堵得难受,也许是为了那未能实践的承诺。
“韩庚,我们该回去换衣服了”李特的声音又把他拽回现实。金希澈仍然看着他,刚才同ROSE说话时的骄傲锋芒早已经消散殆尽,只剩下苍白的脸颊,漆黑的眼眸,荡漾出绵延不绝的忧伤。
韩庚换好衣服,却无论如何也不愿走进办公室。即便刚刚做过手术,身体疲惫不堪,他还是鬼使神差的走到了手术室外面的走廊。
果不其然,他看见了金希澈。
他低垂着头,黑发遮住大半脸颊,看不真切表情。但韩庚一眼瞥到他苍白修长的手指夹着几乎燃尽的烟,那双手在难以自持地颤抖着。
他的身边坐着一个抽烟的男人,而另外一个和ROSE则不见了踪影。金希澈仰头靠在墙上,韩庚这才看见他的脸,苍白消瘦,秀气的眉头紧锁着,一双黑眸也显得黯淡。他闭着眼睛一遍一遍问身边的男子:MAS,我该怎么办。
“那个……”话一出口,韩庚恨不能咬了自己的舌头,自己的韩语已经不错,但是现在,他的嘴巴完全不听使唤,什么动听的话也迸不出来。
“我只是想说,很抱歉没能挽救你的朋友,请节哀”这几句话磕磕绊绊的讲出来,韩庚觉得如释重负。
但是出人意料,金希澈收起颓唐的神情,只是冷冷的扫了他一眼,起身对身旁的男子说,MAS,我们回去。反倒是MAS,离开之前,轻轻地说了一句“谢谢”
虽是外国人,但韩庚从不曾在韩国有如此冷遇。于是他不甘心的追过去,向着那人的背影喊道“喂,你是金希澈么?那个电台DJ?”
前面的人停下脚步,转过身子,用他漂亮的眼睛扫了韩庚一眼,然后又一言不发的走出急诊中心的大门,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距离韩庚见到金希澈的那个晚上,已经过了一个礼拜。在这段时间里,金希澈仍然张牙舞爪的出现在他的广播节目里,一如既往用嘴巴荼毒生灵。听着他的声音,韩庚的眼前又浮现出那双眼睛,瞳孔漆黑,没有眼泪,却浸满哀伤。渐渐的,韩庚开始错觉,自己是否真的遇到过他,而那一夜的所见是不是自己趴在桌上做过的一个荒唐梦。
但是很快,他们就再次相遇,以一种始料未及的方式。
手术台上的人脸色苍白,汩汩涌出的鲜血在手术单上开出一片片妖冶的红花,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只有那剧烈起伏的胸膛还能说明,他还活着。
“血压80/60,脉搏49,腹部锐器刺伤,失血过多”
“输血600ml,昌珉,结扎出血点。”
“阿托品0.5mg,酚妥拉明10mg。监测中心静脉压,准备缝合器械。”
这并非是有难度的手术,但病人的中度昏迷还是带来不少麻烦。所以当那人的每个生命指数都恢复正常的时候,韩庚昌珉的手术服早就湿透了。
韩庚整理好衣服,准备走出手术室,习惯性的看了一眼他的患者。可就是这一眼,把他牢牢的定在那里,一步也迈不开。那个面色如白纸,静静躺在手术台上的人,竟然是……金希澈!
他为什么会受伤,又是谁伤害了他?韩庚在震惊的同时,第一次对自己的手术产生了怀疑:手术真的顺利吗,他真的会脱离危险吗?这些念头搅得韩庚的脑袋成了一团浆糊,让他不得不感叹,人生的际遇真是无法言说的神奇。
还是昌珉把处于神游状态的他拉出手术室。一抬头,遇见的是上次那个叫mas的男人。
“医生,希澈怎样了?”
“左下腹锐器伤,除了小肠之外没有别的脏器创伤,已经缝合完,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是今晚要严密监护。你可以去看他,五分钟。”
凌晨2点,一起上夜班的昌珉,已经在空空如也的薯片包装袋的怀抱里酣然入睡。而韩庚却仍然清醒的不像话,他在走廊里慢慢踱步,不知不觉又走到病房门口。
金希澈的病房外,MAS坐在椅子上打盹,消瘦的背影显得疲惫不堪。
透过宽大的玻璃窗,里面的人安静的睡着,床头微弱的灯光映得他的脸更加苍白,眉头似乎舒展开,脸上的神情圣洁而安详,让韩庚觉得似曾相识。
在外面端详那人很久,突然,韩庚的心里生出一种巨大的恐惧感。他终于明白是哪里让他觉得熟悉了。尚美,是的,当年的尚美也是这样,安静的睡在铺满百合的棺木中,圣洁的像个天使,可是却永远无法醒来。
想到这里,韩庚的身体如同触电一般哆嗦了一下。他猛地推开门,奔到金希澈床前,直到看见检测仪器上还不停波动的曲线,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一摸额头,全是冷冰冰的汗水。
韩庚如释重负的走出病房,推推还在睡着的MAS。“走廊很凉,去办公室吧。”
韩庚领着MAS走进办公室,踏过地上层层叠叠的薯片包装袋,才来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拽过一把椅子给MAS坐。
“多谢你,医生。希澈他真的不要紧了吧。”
“明早就能醒,之后安静修养两个礼拜,应该就没有问题了。只是因为小肠的创口缝合过,暂时不能进食。”顿了一下又道,“你可以叫我韩庚,我从中国来。”
“金政模。不过,朋友们叫我MAS,是做乐队贝司手时候用的名字”
“你组过乐队?很厉害嘛。”
但是,MAS并没有因为这句赞美而显出开心的神色,反而心事凝重地把眉头拧在了一起。过了很久,才很勉强地弯了下嘴角,说道,“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啊”。
“那么,希澈,不,金希澈的伤是怎么弄的?”韩庚鼓起勇气问了一直压在他心上的迷题。
可是,他没想到MAS又一次沉默了,于是两人之间流动着尴尬的空气。就在他想要放弃询问的时候,听见MAS轻轻叹口气,“他不会怪他的。”
早上六点,护士来通知说金希澈已经醒了。韩庚拽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昌珉,和早就急得上蹿下跳的MAS一起去了病房。
金希澈靠前床头,头发有些散乱,面孔依旧苍白,但最让韩庚不解的是,他的目光,仍然空洞的四下游移,仿佛没有焦点。
“希澈,你感觉怎样,昨晚上真是把我吓死了,好在你没事,其实,多亏两位医生呢。”金希澈的苏醒让MAS喜出望外,兴奋的样子同刚才在办公室里的苦大仇深眉头紧锁,简直判若两人。
金希澈抬眼,目光飘到昌珉那,最后落到韩庚身上。他的眉头轻轻一皱,嘴角向上牵出讽刺的笑容,吐出冷冰冰的四个字,“多管闲事!”
这一句把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傻了,见过不讲理的,可是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事实上,韩庚从不介意病人苛责的态度,因为他本就是性情温和的人。然而一对上那人冰冷的眼睛,嘲弄的笑容,他的火气“腾”的一下就上来了。
“抱歉,我不知道你这么想死,出门右手边的电梯可以直通顶楼,天台很宽敞,跳楼的话不会有人阻拦。”
这次,轮到沈昌珉听傻了,医院里谁不知道韩庚哥跟李特哥一样是出名的好脾气,遇到什么样的刁钻病人都能心平气和。但是今天……,第一次看见韩庚哥说出这么冷酷的话,他是真的生气了。
“抱歉,医生,希澈刚醒,情绪不太好,请你们谅解。”显然,MAS也没料到金希澈会这么说,于是受了不小的惊吓,不停的擦汗和赔礼道歉。
金希澈空洞无神的眼睛仍然冷冰冰的注视着韩庚,而韩庚也毫不示弱,使劲睁大眼睛回瞪他。于是病房的空气在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僵持中,变得异常诡异。
昌珉在心里叹了口气,哥啊,你就是瞪出花来也没用,你俩的眼睛根本就不是一个型号,何苦呢。
在两人互瞪十分钟未果之后,昌珉再次叹气,交待了MAS应该注意的事,就把眼睛都要掉出来的韩庚拖回办公室。
金希澈的手术是韩庚做的,所以,从头到尾他的情况都由他掌握。于是每天七八次光临病房,也是意料之中并且合情合理的。
但是金希澈从来都不甩韩庚,不是装着睡觉,就是用冷冰冰的目光盯着他,也从不对他说话,问得再多,也只回答三个字“我很好”
倒是MAS,不得不充当金希澈的蛔虫,在他不愿意对韩庚说自己情况的时候站出来,“其实,希澈说有点胸闷”,“刚刚希澈喊头疼来着”,“希澈想知道什么时候拆线”……
昌珉和护士们站在旁边,一头黑线,真是从未见过的病房奇景啊。别扭的医生,自闭的病人,还有纠结的传声筒,构成了最新颖的医患交流模式,以至于昌珉一度想要以此为题,创作论文。
金希澈就这样在病床上躺了很多天,他不能吃东西,也不怎么说话,总是静静地盯着输液器,看着里面药液一滴一滴流进自己的静脉。这并不是MAS认识的金希澈,他从未想过那个肆意张扬的男人还有如此沉默的时刻,他知道原因但不愿提及,于是常常陪着金希澈发呆,或者一个人在走廊里默默抽烟。
晚上,MAS临时加班还没回来,病房里只有金希澈一个人。他觉得有些无聊,索性闭上眼睛,却不知何时沉沉睡去。
他梦见自己置身于罂粟花的原野,色调殷红而诡谲,刺痛了他的眼睛。渐渐地,那红色又变成鲜血,从一个人的身上汩汩地流出来,他仿佛英东的脸,温和又宠腻的看着他,“希澈,我们在一起吧”;又看见ROSE轻轻哭泣,“英东,为什么不要我了?”,瞬间,那张脸又变得狰狞可怕,大声质问着,“金希澈,为什么要害死英东!”
“不,不是我!”猛然醒来,金希澈的身上大汗淋漓,虚脱一般不停的喘着粗气。
病房漆黑一片,没有人回答他。刚才梦里的叫喊仿佛还一声一声回荡在屋子里。
英东,对不起,可是除了这句,还能说什么呢。我欠你那么多,就是死了都不够还,你要我怎么办呢?希澈的眼睛再次暗淡,宛如枯竭的河床。
这时,看门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闭上眼睛假装睡觉,是那个讨厌的医生来了吧。他总是瞪着自己呢。
来人顺手拧开了床头的灯。
“你睡着了吗?”不对,这声音不是他。金希澈睁开眼睛,眼前站着的是一个面容清秀的男子,他想起来了,英东送进急诊室的时候,他是其中的一个医生。
“韩庚有些事情,我来替他查房。叫我李特就可以,你的状况还好么,有什么感觉?”
“还可以,伤口有点疼,想吃东西。”
“现在还不能吃,伤口太深,小肠有一部分进行了一期缝合,所以再等一段时间。我们用静脉营养的方式保证你的热量供给,所以不必担心。你暂时不能下床,但是适当翻身,对恢复还是有好处的。”李特停顿了一下,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继续说道:“你的伤口……需要报警么?”
金希澈没有料到他会问到这个,愣了好久,才用哑哑的嗓子说,“不必了。”
李特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又继续说道:
“那么听说你不太配合治疗,是对韩庚不满意吗?”
这个问题更让他措手不及,那个医生虽然讨厌但终归救了自己一命,可又不愿意说他的好话,于是结结巴巴的挤出几个字,“他挺好的”
李特似乎有些了然,于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们这些当医生的,看惯生死,所以难免冷漠。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能深刻地感受到没有什么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医生全力抢救,而病人自己却放弃生的希望,这是我们无法接受的。所以,别怪韩庚那天的话。”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打算投诉他,不用紧张。”
“不,你理解错了。我不知道你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是没有什么理由值得你拒绝治疗,半死不活的痛苦着。‘努力生活是最好的纪念’,这不是你说的么?我们的瑞拉DJ?”
“你怎么知道,难不成我还有男饭?”希澈瞪大了眼睛。他的样子很惊讶,像是不谙世事的孩子,看的李特一阵莞尔
“当然。不过,是韩庚告诉我的。”李特的话让金希澈无比诧异。那天韩庚在医院能够认出他,原来是这样的缘故。不过这一层原因却是无论如何,他都不曾想到的。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那都是骗小女孩的,当不得真。况且人总是当局者迷,我看不见自己的样子。”金希澈的口气颓唐,话里面透着说不清楚的悲凉。
“可是,我们总要活下去啊,不然会给很多人带来困扰的。而且,即便离开了,他也一定在什么地方注视着你,保护着你,所以不能让他失望啊。这可还是是你自己说的呢。”李特留下那意味深长的话,起身出了病房。
金希澈的脑袋被那些话塞得满满登登,他不停的念叨着,仿佛那就是驱鬼的魔咒能让他远离纠缠的梦魇。后来,他真的睡着了,梦里面仍然有金英东,他温和的微笑,摸着他的头说,希澈,你会幸福的。
韩庚再次踏进金希澈的病房时,感觉那种冷淡的敌意不见了。那人仍然拽的二五八万似的,但是却没有瞪着自己,说话的时候也不再夹枪带刺。韩庚为这样的转变迷惑,但至少是好的开始。就在他检查完毕,准备离开病房的时候,被叫住了。
“喂”
“你叫我?”
“屋子里就咱俩,不叫你,难道叫鬼啊”
“但是我不叫‘喂’!”
“我叫金希澈,重新认识一下”那人无视自己的抗议,自顾自的就蹦出这么一句。把韩庚听得愣在原地,好半天没缓过神来。他真的是那个别扭的金希澈么?
过了很久都没有回应,金希澈又恨恨的瞪住韩庚,恰是这一瞪眼,让韩庚大梦初醒。
“啊,我叫韩庚,见到你真好”他慌忙伸手,去回应金希澈那悬在半空好久的诚意。
两只手握在一起的时候,韩庚的心里前所未有的畅快。他笑了,很温暖很干净的笑容,晃得金希澈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好像梦里的英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