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痕映雪》朝曦旭风

1、『壹』

　　汉献帝建安六年，冬，十一月，宛城。
　　这一天，窗外一直飘着鹅毛般的大雪，仿佛这个破败的国家也感受到了我深切的伤悲。这些莹白厚重的积雪，或许可以覆盖这个国家因诸侯混战而伤痕累累的躯体，却永远也不可能遮掩我内心的伤痕。
　　就在三年前的今天，他走了，永远地离开了我的世界。
　　而我，却只能悲伤地站在这方桌案前，悲伤地凝视自香炉中飘散出的缕缕青烟，任凭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凝结成冰。

　　我名唤作张绮，是曾经的宛城太守张绣的义女。
　　这一天，距离我与淳于筠的初次相识，才不过短短三年时间……

　　三年前的今天，我还只是一名十六岁的、待字闺中的少女，听从长辈们的各种教导，安分守己地做着我该做的千金小姐。我没有自由，更不会有权力，无论什么都不可由自己作主，甚至包括自己的婚姻，亦是如此。
　　我甚至从未见过我未来的夫君，连姓名也不知道。只听说他是出身名门的少爷，姓梅，年纪约大我十岁。
　　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一日，下了当年冬天的第一场小雪。也正是那天，距离我出嫁的日子，还有不到半年的时间……

　　一九六年冬，一月。从寺庙还愿出来，我以身体不适为由摒退了身周的侍女，独自一人漫步于不远处一片僻静的树林中。
　　撑着油纸伞，随意地游走在树林草丛之中。林中大多种植着松柏冬青，故虽已近三九寒天，林间依然是枝繁叶茂。然而满目皆是清一色的苍翠，看得多了，也不禁微有些恼。
　　踱了一会，原本愁闷的情绪逐渐沉淀下来。思量着应当不会出现更好的风景，便起了返途之意，然则就在这时，我却意外地嗅到一缕淡淡的幽香。
　　循着这份暗香，我来到林间另一处开阔之地。
　　呵，这是一幅多么美丽的风景呀——在层叠的绿荫之中，竟然生长着几株腊梅。而今梅花已然盛开，虽然枝干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白雪，却依然遮掩不住花瓣本身素雅的淡黄色。梅花本身，更是散发出了阵阵沁人心扉的芳香。
　　义父很喜欢植物，因而府中后院种植了各式各样的奇花异草，而他闲暇之余也会来此赏玩。不说其他，在我房间的窗前，就有着这样一株腊梅。
　　说也奇怪，平日在园中赏花时，总是不喜欢那株梅花。总以为它普通，不如牡丹般华贵雍容，亦不若月季美丽高雅，甚至连它的香气，也以为庸俗不堪。可是如今，看着这几枝在风雪中瑟瑟颤抖的梅花，竟使我产生了些许怜惜之意。
　　于是移步上前，用衣袖护住在我看来最为孱弱的一株。我忽然生了一个念头——倘若将其连根拔起，再以衣裳护住根部，或可将它移至我的房间，作为盆栽以供观赏——数天前军师贾诩送予我一只瓷瓶，正可以派上用场。

　　“姑娘且慢！”当我主意已定，正欲摘花之时，一个声音却突兀间响起。
　　回首，是一个少年，面容俊朗，五官虽已锋利，却依然稍显稚嫩。他穿着粗布短衫，显然仅是平民家的孩子。然而不知未何，即便是这样一身打扮，却依然不能掩盖他身上那股不言而喻的高贵气质——这是我从未见识过的。
　　虽自幼受过严格的教导，知道和身份低微的平民说话是有失“身份”的，然而我惊讶于这名少年的独特气质，况且四周也并没有其他人，于是反问：“为何阻我，难道这花是你种的？”
　　少年摇头：“非也。”
　　“那你是受人之托，帮忙看顾这些梅花的人么？”
　　仍是摇头：“非也。”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梅花也并不需要人的照顾。”
　　我愈发困惑不解：“那我只是想摘一株带回去赏玩，又有何不可？”
　　少年走上前，右手轻轻抚去梅瓣上薄薄的积雪，微微一笑：“这位美丽的小姐，请允许在下请教你一个问题——这是什么花？”
　　“梅花。”我虽参不透这个问题的含义，却依旧照实回答。
　　少年的目光突然透出一丝狡黠：“倘若将它移作盆栽，细心照料，它又是什么花？”
　　“……当然还是梅花罢。”我撇了撇嘴，这算是什么问题。
　　“不，它不是。”不知是否错觉，少年原本明亮的眼睛忽然变得深邃起来，“梅花与别的花最大的不同就是梅花偏择冬日而盛开，这是因为梅花有着与生俱来不畏严寒的高洁品质。可你却想将它移作盆栽，成为供人赏玩的俗物，这会使它丧失这一本质。所以，它也就不再是梅花了呢。”
　　听到这席话，我顿若醍醐灌顶：“如此说来，我总觉得这些梅花远比家种的那几株更美，就是因为这原因？”
　　少年颔首，且笑道：“未曾经历过风雪的梅花，还能称做梅花么？
　　“……更何况，”少年感叹道，“你难道不觉得这梅花映衬着薄雪，可比梅花独盛的景色更平添几分美感么？”
　　——是呵，细细观赏起来，这几株梅花映衬着薄雪的景色还真是远胜平日里看腻了的梅花满枝图呢！我边欣赏边感叹：如若不是这名少年及时阻止，一幅绝美的风景便要毁于我之手了。

　　少年见我已明白，便向我作别，转身准备离去。忽又折回，在我不解的目光中径直来到梅树前，伸出手，伴随着一声轻响，一小束梅枝应声而断。
　　“呀！”完全不能明白少年的用意，但看着少年手中脆弱的断肢，我依然心疼地叫出了声音。
　　少年走近，将手里还盛放着数朵梅花的枝条小心翼翼地插进我如云的青丝之中。我们的距离很近，近到我可以清晰地看清他的眉眼、他唇边的笑意，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呼吸、他的体温——这还是我第一次和一名陌生男子如此亲密。
　　“好了。”他笑道，“腊梅可是很坚强的植物，折一点没关系的。”他又细细地看了我一眼，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最终他咧嘴一笑：“小姐，你真美，就像这梅花一般美丽。”
　　“谢谢。”就在这一刻，有一种我从未有过的感觉瞬间席卷了我的全身，控制住了我的情感。我想我的脸一定是红了罢，因为此时此刻面前的他，脸上也有了微微的红晕。
　　“那么，告辞了。”他最终移开了目光，转身离去。
　　目送他逐渐远去的背影，我以手轻抚鬓上的梅花，怅然若失。总觉得心中有股无名的惆怅之感，仿佛在……期待着什么似的——可连我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在期待什么。
　　“那个，我叫淳于筠。”忽地，少年再次顿住了脚步，却并未回首，只是远远地道。

　　——是了，我想我终于知道我一直在等待的究竟是什么了，我终于明白过来了：“……我姓张，名叫张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