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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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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弦发
回到宅邸,天色已暗。
明月皓空,星辰罗布。属於冷夜的风肆无忌惮地游窜在街町巷尾,院内池中盛开的燕子花被荡起的波澜不断推向池壁,又重新被涌动起的水流送回池中央。
青竹掩映的溪涧旁,溢满水的僧都有规律地敲击石块发出清澈而纯粹的声响。
金发男人站在高高的格子门前。
他穿著绘有青松翠峦的窄袖和服,散乱的发用捻绳随意系在脑後。赤脚著一双深棕色木屐,手里拎著一匹死狼和一只死鹰。
他的脸细致白皙,五官清俊,眼睛是如深空般湛蓝,里面隐约透著流水的潋滟。轮廓较一般男子来说略显清臒,却丝毫没有弱不禁风之势。站立的身姿挺直绰约。不言不笑,自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气质。
此时他闭著眼睛,手虚握成拳抵在门上。冷汗从他的额角处滚落,没入和服的前襟。
被倒拖起的鹰狼尸体口中,不断滴落黑酽酽的血。
冷风骤起,将束成一根的发尾与和服的下摆一起吹得飘舞起来。
──该死!
他松开门,俯身攥紧垂顺在左腿弯处的棉布和服。清细的眉尖拧在一起。
──不能让他发现。
──说什麽也不能!
山治站起身,把手再次搭放在格子门上,深吸一口气,用力一拉。
“我回来了。”
站在廊下,他对著被座灯映亮的八席间方向喊道。
没有人应声。
山治疑惑地抬起脚,刚一著地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便自左腿的伤口袭来。他咬牙暗骂了一句,一瘸一拐地走到隔间,拉开纸门。
屋里空无一人。
诺大的八席间里,只有中间摆放著两床被褥,其他地方空空荡荡的,连带著山治的心也好像被挖出去一块似的。
──这家夥不会迷路了吧?
山治勾起嘴角,汗水仍不断沁出,襦绊里湿了一层。佐罗没有回来,是上天赐予他的机会。必须趁这个时间里把伤口处理一下,衣服换下来,还有冰狼妖和鹰妖的尸体也要烹制好,不能让他看出苦战的痕迹。
这样想著,他把冰狼和鹰扔进浸著盐粒的水缸里,扣好盖子。又熄灭座灯,把被左腿流出来的鲜血染红的和服拖下扔进铜炉里,赤裸著身体,走进隔间的浴室。
淡淡的月光散落在他白皙如玉的皮肤上,将他清丽的轮廓勾勒的更加婉约细致。
烧好水後,他将水注入木桶里,望著蒸腾热气的水面,又向里面倒入愈合伤口的药液,这才解开捻绳,披散开一头流金的发,小心翼翼地踏入木桶里。
沈下身子,左腿被冰狼妖咬穿的伤口与热水和药液互相作用,传来如过电般阵阵巨痛。
佐罗回来时,方才晴好一片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不多时,竟下起了春日罕见的瓢泼大雨。
他没有带油纸伞,身上的青衣又被艾斯的业火烧得破破烂烂,看起来狼狈不堪。
刚踏进屋里,顺著发梢和肩背滚落的雨水顿时濡染了脚下方才被用心擦过的榻榻米。
在看见斜倚墙根,一条腿屈起置肘,另一条腿自然平伸,穿著水仙色浴衣的金发男人时,眸里的戾气才稍微缓和一些。
“到哪去了?”
佐罗甩了甩发间湿漉漉的雨水,接过山治递来的干净毛巾。并脱下破损不堪的外罩。
山治仍默默叼著烟杆,不说话。
“喂,问你呢。”佐罗加深语气,他停下擦头发的动作,蹲在山治的面前,盯著他蓝得澄澈的眼睛,放低声调,“你脸色不好。”
“错觉。”
山治一口否定佐罗的结论,掉转目光,把脸撇向一边。
佐罗低低地笑起来,抬手把山治的脸扳正,逼迫他迎视他的目光。
“别隐瞒了,到底发生什麽事?”
修长的剑眉纠结在一起,他的脸色又阴沈起来:“那之後你去哪了?我和艾斯把整座树林翻遍都没发现你。最後却在树根下找到这个。”
佐罗一边说,一边把手伸入怀中,山治盯著他掏出来的绿如意,惊讶地睁大眼睛。
“这……”
“这上面沾著血迹,你清楚是谁的吧?”
山治闻言,脸色变得苍白起来,他的视线在佐罗与绿如意之间打转,心虚得定不下来。
“看著我。”
佐罗声音沈冷,他把山治堵在墙根里,双臂撑在他的耳侧,眼神凌厉地凝视著他。
在那一瞬间,山治以为佐罗识破了他的真身,知道他一直以来刻意掩藏的事实。
但是过了许久──
“为什麽要只身冒险?有什麽困难我们不能一起面对?”
山治愣住了,原本做好被拆穿的准备,却没想到佐罗脱口而出的是这句话。
当事人仍未明白金发男人突变的眼神意义何在,他执著的,并非是山治有事瞒著他,而是为什麽要独自一人面对危险,以及有没有受伤。
佐罗松开撑在墙上的手臂,将山治从禁锢里释放。大掌顺著沐浴过後清新润泽的肌肤,一直滑到纤细却强韧的腰部,冷不防地,探入浴衣的下摆。
山治以为他欲望冉生,不想,佐罗的手却准确无误地覆上刚刚包扎好的左腿伤处。
力度不小,引来金发男人一阵吃痛的抽气。
“你──”
“果然受伤了。”
佐罗声音低沈,似在喃喃自语。
他用另一只手撩起水仙色浴衣,让受伤的地方展现出来。
一层叠一层的厚厚裹法,仍抵挡不住不断涌出的鲜血。白皙的小腿白皙的纱布,映衬殷红的那片格外明显。
佐罗狭长的瞳孔骤然紧缩。
“这是怎麽搞的?!”他厉声问道。
山治不动声色地拂开佐罗的碰触,冷冷地将左腿收回,淡然不惊。
冉冉的青烟在他们的上空苦闷地盘旋。
佐罗从鼻子里发出凶狠的单音,突然劈手夺下山治正在抽的烟杆,远远地扔向一边。
精致富丽的泥金画刻铜烟杆,因为自身弧度的关系,摔在地上不停地前後剧烈摇摆,让人怀疑它在努力挣脱被世俗赋予的既定命运。
绿色的和蓝色的眼睛相互瞪著,谁也不肯先妥协让步。
院子里的僧都似乎又注满了水,敲击在岩石块上发出“咚”的脆响。
纸罩座灯轻缓的光线洒满了整个八席间,奶白色的被褥被映染成嫩嫩的黄。
良久,山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像是终於忍受不了一样,收起目光,撑著手臂摇摆不稳地站起身,刚欲迈脚,佐罗突然抬起手,粗暴地把他揪扯回来,不由分说地压制在榻榻米上。
“你做什麽──”
山治怒瞪著他,蓝色的眼睛簇簇燃灼。
佐罗没有应他的话,而是拉下他浴衣的下摆,露出修长而强韧的双腿。
山治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声音,因为绿发男人的手已经抚上了左腿的伤处,并且试图解开绑住的结扣。
“你──”
“别动。”
佐罗面无表情地命令,完全打开缠绕的染血绷带,团成一团扔到一边。在座灯微弱的光线下细细观察伤势。
白皙无暇的皮肤,膝弯处附著一排尖利的牙印,每一洞都直达根骨。外翻的皮肉看起来好似一朵糜烂而绚丽的花,但却深深地刺痛了佐罗的双眼。
他把剑眉皱得更紧,手指轻轻抚过没有破损的外沿。
“这他妈究竟是谁做的?!”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本来被佐罗强行压在身下,处於被动让山治心情十分不爽,听见这句话,反倒舒展了纠结的眉心,勾起嘴角调侃道:“怎麽?准备抄著你三把破刀找他们拼命?”
佐罗挑起眉毛,表示不无可能。
“切。”山治不屑地发出一个单字音,“凶手已经被老子浸泡在盐罐子里,不劳你费心了。”
“什麽?”
“不信呀?”山治笑得更加魅惑,“可以去灶台看看,明天还想著要炖狼肉鹰汤来大补呢。”
“你干掉鹰妖了?另一个是什麽?狼妖?”
“哼。他们死不足惜!”
山治正愤恨地说著,冷不防伤处被浇上温凉的液体,不禁打了个寒战。低头一看,佐罗正手握著一只黑色的陶瓷小瓶,不断往外倾倒黄绿色浓稠液体。
──龙涎香?
他怎会不认识那东西?就在昨天,他还用他治愈了他的臂伤。
可这是妖族的传世之药,怎麽可能落入凡间为凡人使用?
佐罗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故意加重手上的力道,引来金发男人吃痛的低呼。
“喂!痛死啦!”
“还知道痛啊,让你逞匹夫之勇。”
佐罗虽然故意板著脸冷冷吐字,唇边却挑起温暖的浅笑。
山治安然地阖上眼睛,大战後的倦怠袭上身体。他放松四肢,任由佐罗把药倒在伤处,以不轻不重的力道按摩。
那是一种被珍惜的感觉。
尽管古语中的“匹夫之勇”的“夫”字,单指人。
而他是妖。
人与妖之恋,抑或有过?
佐罗将熟睡的金发男人的双手放入被子里,替他掖好被角後,站起身。
刚才一直停留在山治身上而显得稍微柔和的目光在环顾四周时变得冷漠而灵锐起来。
──有妖气。
从他刚进屋起,就捕捉到一股淡淡的,几乎觉察不见的妖气。
与阴林外那座户隐祠堂前嗅到的如出一辙。
起先他还以为有妖怪藏在附近,但抬眼四顾,却连半个影子都没有。
──莫非是错觉?
就在佐罗暂且不理,专心帮助山治处理腿上的伤口时,那股气息又飘了过来。
好像一缕香气一般,幽幽的,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渗透进来。
无法忽略,却又找不到本尊,这种差异的违和让佐罗感到焦躁难耐。
他走到廊下,“哗”地拉开纸门。春夜清冷凝重的空气顿时扑面而来。
院子里,只有八角金盘叶和樱树在风中摇曳光影,间或夹杂著僧都有节奏的敲击声。
明月当空,是异常宁静的夜晚。
佐罗阖上纸门,坐在地上抄起旁边的酒罐,狠狠地灌了一口酒。
他看著掌中本应装著龙涎香的空瓷瓶。
这是他冒雨折转到菩提寺,向师傅要来的。
在阴林的那幕,他和艾斯在迂回的小径一遍一遍寻找,呼喊。渐渐浓重起的风,带来若有若无的腥甜气息。那一瞬间佐罗的心中突然被什麽东西堵塞了一样,呼吸一下子被滞住。他用力吸气,还是觉得眼前一阵黑沈。
当他们在树根下找到山治经常用来垫纸的绿色玉柄,上面粘著的血迹是他所熟悉的气息,不知怎的,那片猩红就被无限拓展,渐渐占据了他的全部视野。
现在他明白了。
在看见山治完好地靠在墙根抽烟,慵懒的看著他的一霎时明白了。
原是叫做绝望。
绝望到整个世界,都只剩下黑色。
他以为山治会凭空消失。
他以为山治会在他找不到的地方咽下最後一口气。
他以为──
再也见不到他,触摸不到温润的肌肤,吻不到淡色、散发松香的唇瓣,看不见、那可以令天地都黯然失色的绝美笑容。
还好他平安回来了。
佐罗看著握得发白的拳指,皱起修挺的剑眉。
冷静下来的大脑开始快速串连线索。
先是接到妖怪作祟的委托,在村口放跑一只变成白衣女子的妖狐。紧接著吉野家的掌柜被鹰妖袭击,自己也被它啄伤了手臂。再来便是今早白狐受袭事件,山治消失,然後──
他猛然想起方才金发男人所说,凶手被浸泡在盐缸里!
佐罗立即扔下酒瓶,来到灶台旁,移开水缸上压著的瓷白盖子,一股恶臭顿时充盈整个厨房。
里面赫然躺著两具已经被浸泡的辨不清本来模样的肉坨!
佐罗皱著眉,用竹竿轻轻拨弄,露出肉坨的脸。
凶恶的冰狼头和奸猾的鹰头纷纷浮出盐水面。
他挑起唇边的笑容,把盖子重新合起来。
接著便是这股若即若离的妖气──
按理说,妖除了会幻化成人,动物,也会变成其他东西。比如说这间房里的琉璃镜台,木头长箱,玳瑁梳子,纸绘拉门,廊下的石砌砖面,院子里的花草树木。只要是可以想到的,妖们都可以变做其中掩人耳目。
以他的修行,现在还无法断定这屋子里具体隐藏著什麽。那是要道行极深的人才可以轻易识破妖们完美的伪装。
佐罗来到隔间,提起笔,在和纸上写了几行字,摺了几叠,走到木格子窗前。
他推开格子窗,对著天空打了个响亮的口哨。
没过多久,深蓝色的夜幕中一抹亮色乍现。
一只通体雪白鸽子轻巧地落在格子窗檐边,佐罗把和纸叠成的信用捻绳绑在鸽子的右腿上,对它说:“拜托了。”
鸽子亲昵地啄了啄佐罗的手指,对他高叫几声,便振翅飞上天空,消失在浓黑的夜色中。
刚才垫在下面的另一张和纸,因著墨笔浓染的印记,几个字仍然清晰可辨。
徒府有妖,请师傅移驾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