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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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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石出
事过一月。
那日早上醒来一幕尤为清晰。浅黄色的榻榻米上满是血,自己的血,他的血,像一幅奇怪的浮世绘,交织缠绕在一起,拥抱成一个刺目的图案。
流了那么多血,却没有感到丝毫的不适,也没有浑身乏力的症状。佐罗不知这种现象该作何解释,只知道,自己永远地失去他了。
因为狂野的仇恨,已经蒙蔽了他的双眼。能够忍耐著不在查出他是妖的一瞬间亲手解决他,已经是他可以容忍的最大限度。
他还爱著他。只是那种爱已经沾染了血迹,不再干凈。
仅此而已。
事情不了了之。
江户城的除妖中介所里,那个金发身影再未出现。
娜美曾追问过,佐罗耸起肩膀,却没有回话。
艾斯则连提都没有提过,总觉得那双深潭一样的眼睛和春风一般的笑容背后隐藏著什么从来都没有看清楚的奇怪特质。
没有那人的日子,生活改变很多。
习惯每天临睡和起床时惯例的吵嘴打架,习惯每天睁眼就有香喷喷的早饭摆在面前。习惯在灿阳中寻找那片与日同色的流丝,习惯拥抱时那身纤细骨架带给他的无限温凉。
一瞬间全都没有了。但佐罗适应得如此之快。
回到宅邸,拉开纸门,习惯性地对空空如也的八席间喊一声“我回来了”,然后宽衣解带,换上那人赶庙会时买来的黑色浴衣,斜斜地靠在墙壁上,点亮和纸捻灯,看昏黄的光线慢慢将整个八席间溶化。
然后在被染成金黄色的屋子里脑海空白一片,理智从情感中硬生生地剥离。
他从来没有忘记过那人。
从来没有刻意把那人扫除记忆。
只是,再也不能像每次吵架那人离开后如此理直气壮地把所有熟人的屋子都问候一遍。
半月后,佐罗决心上山走一趟。
一来是每月惯行参拜师父,二来也想问清楚十二年前妖食道士心那件事的始末。
那天,妖狐并没有杀死他。或者说,它根本不屑于杀他。
因为那时他还过于弱小,没有任何道行,所以它只是给了他一记妖光,没有挖出他的心。
那么十二年后的今天,它变成人类的模样,冠上“山治”的名字,接近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如果说,也是为了那颗流著道士血脉的心脏,为何昨晚他昏死过去的时候,不趁机把它挖出来?
佐罗决意弄清楚一切。
收拾好行囊,辰时出发。
一路风光旖旎,景色甚好。栈桥溪水款款而流,夹岸百余步,枝荫繁茂花红艳美。
落英缤纷。
却无心陶醉。
直至酉时才到达山顶。
此时天色已暗,被夕阳渗透艳丽色彩的深浅残云在天际孤苦地挣扎。
走过菩提山,不远处的菩提寺被黑暗渲染了模糊的轮廓,蒙上一层浅淡的阴影。
佐罗深吸一口气,拨开杂草和树枝,踏上了一百零八阶参道。
两旁的树发出细细索索的响声,叶片因为浓重起的晚雾而变成墨绿的颜色。
再往前走,菩提寺的山门近在咫尺。
灰白的砖瓦,门前是石头抹成的台阶。旁边歪著一棵千年古松,树上分了数不尽的枝杈,每一条枝干上都长满了锐利的松针。松前竖立著一座一人高的长条石块,石块表面因著日晒雨淋而呈现出不规则的凹凸,但上面刻得字迹依然清晰可辨。
菩提寺。
正是佐罗的师父渡海住持居住的地方。
佐罗走进山门,寺庙内的景色清丽怡人。
自然的芬芳在这里流曵蔓延。
虽然是晚上,却有一个身穿桃红色窄袖和服的年轻女子,她盘著高髻没有簪花,而是插著双长长的栉子,脚踏一双高高的红木屐,脸上略施薄粉,却掩不住惑人的妩媚。应该是游廓里太夫一类的艺妓来这里参拜神像。
佐罗站在门口,没有往前跨步,他看著这个女子在手水舍旁洗手漱口,莲步轻移至庙内捻了香,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对著佛像虔诚朝拜,又站起身把香拔出插进香炉内,点燃灯座上的蜡烛,抬起白皙的手,把飘起的香雾向自己身上拨去。再将香油钱放进赛钱箱里,面对著神像双手合十膜拜,最后她转过身,离开了寺庙。
与佐罗擦肩而过时,她看了他一眼,那顾盼神飞的美目中满满都是幸福的光亮。此行祈愿参拜,应该是为了某个意中人吧。
那样的幸福,表露的那样明显,还真让失去幸福的人无所适从。
女子的身影方隐没在茂密的松林中,一个人就掀了暖帘从旁门走进正殿。他体型瘦小,一张满是褶皱的脸上神情和蔼又不乏精干。披著一件缁色的袈裟,脖子上挂著一串棕色念珠。
正是佐罗的师傅,菩提寺的住持--渡海。
“喔喔,什么风把老衲的爱徒吹来了。”
渡海放圆口吻,用温润的语调细细地调侃著佐罗。
绿发男人当即脸色发黑,对师父的话语不予理睬。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径自走过去,坐在蔺草编的垫子上。
“啊,老衲可爱的小徒儿生气了。”渡海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对佐罗不分尊卑长幼的无理态度并不恼怒,反而转过身,走到佛坛旁的小案子上,提起风炉上的紫砂壶,往粗瓷茶碗里倾倒。
“老衲知你心情不好,来,喝杯玉露吧。”
他将茶碗递到佐罗面前。后者瞪一眼碗里冰清玉润的淡绿色液体,伸手接过来。
“这就对了嘛,再怎么也不能和自己过不去啊--喂!徒--”
渡海正对徒儿顺从的接受表示欣慰,喜乐之情还没等铺开,就见绿发男人一仰脖,将碗里茶水喝得空空。然后啪地,将碗扣在地上。
“哎呀呀,告诉你多少遍了,喝茶又不是喝清酒,怎么能一饮而尽呢。啧啧,浪费了一杯好茶。”
渡海一边心疼地拾起自己的宝贝茶碗,一边暗叹这孩子也不嫌烫嘴,一边用眼角偷瞄正用袖子擦著嘴巴,闭著眼睛不知思考什么的佐罗。
“师父。”
很久,他很久才开口说话,也很久不以这个称呼来唤渡海。
“我父母死的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语气很轻,声音又十分低沉,若不是渡海早在他踏进正殿时就竖起耳朵,恐怕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法力无边的渡海当然知道一个月前的晚上在罗罗诺亚府邸发生的事。也是眼睁睁地看著两个如此优秀的孩子在彼此施以的误会中渐行渐远。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并没有正面回答佐罗的问题,而是说,“你真的误会那个孩子了。”
佐罗的绿眸霍然睁开,那里面满载著无比的惊愕与深深的置疑。
渡海持续叹息,缓缓道,“杀你父母的另有其人,不是他。是一只修炼千年的九尾妖狐。”
“……什么?”
“当年它变做狐族王子的模样,骗你将它领回家,又借圆月之时,得到了神力的庇佑,肆无忌惮地发挥了全部的妖力,才打败了你的父母,得到了千年道行。”
佐罗瞪大眼睛,俊逸的面孔隐翳在黑暗中,一半脸泛著门口悬挂灯笼一样的淡黄色光芒。
“老衲赶到时,为时已晚,那个妖狐已经离开,只剩下你躺在柴火堆里,不省人事。”
没错,当佐罗醒来时,第一眼就看见渡海在身边,端著一碗苦涩的药汁,和蔼地笑著对他说,“从今以后,你就是老衲的徒弟了。”
为了报父母之仇,他也确实安心留在菩提寺,学习法术,修习本领,并靠著儿时的剑道功底,创造出属于自己的三刀流剑术。成了名扬整座江户城,令妖魔闻风丧胆的魔兽。
这么多年,他从未间断过寻找那只千年妖狐。不管是只身一人,还是加入除妖中介所,都是为了找到那只混蛋狐狸,一雪当年的仇恨。直到遇见那人,他人生中唯一的偏执才有了转航,他开始注意除了报仇外的另一些事物,开始并非为了报仇而活。
所以,当他以为那人就是杀死自己父母的凶手后,那种不能一刀痛斩之的心情几乎要将他迎头淹没,他恨自己仍然不可救药地爱著他,也恨自己下不去手结果他,更恨这么多年的努力,因为一个可笑的“爱”字,付诸东流。
现在他的师父,那个从小自己就把他当做神明一样崇拜,发誓要和他一样强大到任何妖魔都不能动他身边人一根汗毛的男人,亲口告诉他,凶手不是山治。
“这是真的吗?”
他偏过头来,嘴唇紧紧抿著。绿色的眼睛在灯笼的映照下,那光线仿佛能够穿透眸底,直达最深处。
“千真万确。”
渡海回道,“那只妖狐的气味和那个孩子的气味完全不同,这一点老衲还是可以分清楚的。何况前些天老衲刚刚得到消息,那只妖狐现在已经集齐了狐族叛逃的精英,想在狐族内部挑起一场大战。而目标的最终直指,就是那个孩子,因为他是狐族的王子。”
佐罗浑身猛地一震。
在那一刹那,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在梦织山,看见遍地的白狐尸体,金发男人会如此愤怒,甚至不顾阴林的险恶,冲进去追寻凶手,不惜弄出一身的伤。
怪不得他姿态清冷,不言不笑,都能散发出一派浑然天成优雅卓然的气度。
原来他是狐族的王子。
他竟是狐族的王子!
渡海见他这般惊讶,微微偏侧过头去,浑浊的眼眸里是难得的认真,他盯著自己的徒弟,以严肃的语调开口,“恕老衲直言,徒儿,这件事,你就由他去吧。”
佐罗眯起眼睛,皱著眉,表示不解。
“现在狐族很快就要大战,那孩子是不想把你扯进妖界的纷争……”
“师父。”
佐罗突然打断了渡海的话。
“他要对战的敌人,也是我的敌人。”
渡海一愣,很快摇头叹息起来。
“你决定了?”
“决定了。”
佐罗答得毫不犹豫。
渡海无奈地看了一眼绿发男人,站起身倒了一杯玉露茶水。凝视著杯里清澈透明的液体,叹息道,“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倔强,认准的事从来不会放弃。”
佐罗半跪在在蔺草席上,勾起唇梢准备起身。
“好吧好吧,既然决定好了,就放手去做吧。不要回过头来跑到我这里后悔得痛哭流涕。”
佐罗嘴角的笑扩得更开,他完全站直身体,扣好腰间的三把刀,以低沉而坚定的声音向渡海保证,“我不会后悔。”
渡海再次叹著气转过身,温和的眸子骤然一凛,脸上的褶皱瞬间展平,严肃地厉声道:“那愣著干什么!还不快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是!”
佐罗沉声应道,撩起衣摆正准备迈过门槛,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转身体,双手抱拳,微微躬身。
“师傅珍重。”
渡海挥挥手,算是师徒作别。
佐罗收起动作,转身消失在浓黑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