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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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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梦呓
──那年佐罗七岁。
还是懵懂的年纪,不知什麽是情,什麽是爱,只知道每天拿著竹剑去道馆练习,风吹雨打从不间断。
每到春天,江户城会飘落起粉色的樱瓣。如同鹅绒雪片,轻盈盈地舞出动人的旋律。这座清秀的城池被这些雾霭似的樱花樱树纷繁交织。那个时候,路过城下町的栈桥时,佐罗总会停下脚步。把手臂搭在桥檐上,看细致清澈的水流缓缓而过,不远处的渔舟划开一道道涟漪,呼吸著樱的芬芳,惬意地把自己融入自然的墨卷。
回到家,母亲大人就会“呀”地一声惊呼,关切地查看他全身的擦伤,父亲大人站在旁边,无奈地摸摸他的头,悄悄地对他的勇敢竖起了大麽指。
佐罗的父亲是个魁梧英俊的男人,留著江户时代不被认可的前发,松松散散一束,喜穿一身青白色的长袍,腰间别一把长长的太刀。母亲很美丽,见过她的人不论男女老少皆为其心醉。高贵的发髻向来一丝不乱,身穿的和服永远都是精致而典雅。
──佐罗也曾有过和寻常孩子一样的幸福。
不同於町人们男耕女织,或是经商高就的生存方式。佐罗的父母,是城中远近闻名的道士。经常帮助城里人除妖斩魔。
自从有了佐罗,夫妻俩深知平静幸福的来之不易。除了帮忙除些不足为道的小怪,不再接危险而又艰苦的任务,即使酬金再高,即使窘迫到一家三口挤一间小小的茅屋。
──那样的幸福是真切的,是钱财难以买到的。
──这一切截止到七岁那年。
也是樱花纷飞的时节。城下町栈桥下的水依然潋豔动人。
佐罗从道馆回来,正午太阳毒辣,恶生生地蒸发掉地面每一隙水分。大地龟裂著散发灼人的热度,佐罗赤著脚,脚底板早已被烫得没有知觉。
他抬起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唇舌干燥。
离家还有将近一里路,他全身的水似乎快要被抽干,连汗都变得稀薄起来。
真是该死的天气。
他暗暗骂著,抬起脚继续跋涉。期待前边的路口有个可以歇脚的茶亭。他口袋里还剩下几文钱,或许可以买碗梅汤解解渴。
这样想著,他加快了脚步。
可惜前面并没有所谓的茶亭,而是一栋气派的宅邸。
三层阁楼那麽高,外壁四周设了平台,台上有檐柱,像回廊一样弯冗曲长。屋檐上翘,如飞燕振翅,又若擎天巨伞,将阳光的凶狠格挡在外。
上两层不凡材料筑造,金碧辉煌,底层是平滑移门,周围有石栏遮挡。这所屋敷筑在松林溪水之间,融合了自然的天生丽质,在这样一个炎热的天气,仅仅是看著,就会感到发自身心的爽凉。
佐罗不自觉地停下脚步,仰头凝望这栋庞然大物。
等他长大了,一定要建这样一座屋敷,一家三口快快乐乐住在这里。夏天有青林翠竹掩映,冬天有金墙木壁抵御,日子一定十分舒惬。
正美滋滋地盘算著将来,忽听一阵类似小猫“喵呜”的声音。佐罗立即收回视线,四下寻找声音的来源。
在屋敷的不远处,一棵苍翠松树的旁边,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蹲在那里。
是个孩子,大概与佐罗同岁。
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那孩子一头金灿灿的发,凌乱地散在屈起的臂弯里。
佐罗走近,发现这孩子在哭泣。
裸露出一截後颈和两截手臂的皮肤白净细致,紧抓袖口的双手指节柔和指骨颀长,穿著一件藏蓝色棉布制浴衣,削薄的双肩微微抖动。
是个小女孩,一个小女孩在哭泣。
佐罗也不知道被蛊了什麽惑,平素并非爱管闲事的人,今天破格搔搔头一脸烦躁的模样,却对这个金发小女孩伸出了手。
小女孩似乎从手臂的缝隙里看到前方有一双被磨破了皮的脚,察觉到有人靠近,她停止啜泣,缓缓地,慢慢地,抬起头。
阳光洒在那张白皙干净的小脸上,如同蓝宝石一般的眸子泪水未消,闪著淡淡的波光。
该死的。
居然认错了性别。
佐罗偏过头去,庆幸自己没有管这孩子叫妹妹,要不出丑可就出大了。
虽然这个金发孩子长相清秀,皮肤白皙,但从他初显棱角的五官,抓住佐罗的手站起来与他几乎同高的个头,还有那句硬生生的“你是谁”看来,这的确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孩子。
“你为什麽哭啊?”
佐罗靠近一步,微微低头看著金发男孩。
男孩没有回话,他用手狼狈地擦干眼泪,就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是迷路了吗?”
佐罗想会不会和自己一样,时常弄错道馆与家的方向,但是金发男孩摇摇头。
“那是饿了吗?渴了吗?”
金发男孩继续摇头。
最後佐罗宣布放弃,男孩却突然开口,“母亲大人不要我了……”
这句话罢了,清莹的泪水顺著他细白的小脸滚滚而落。他背过身,把脸埋在手心里,似乎不想让佐罗看见他哭泣的模样。
佐罗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然後霍然睁开,拉住金发男孩的手。
“你母亲不要你,那就跟我回家吧。”
金发男孩怔怔地望著佐罗,也没有反抗,就任由他霸道地牵回家。
走到熟悉的草屋前,佐罗一手拉住一言不发的金发男孩,一手推开门。原本以为要喊一声父母才会出来,却没料到佐罗的父亲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
他穿著除妖时的装束,一把太刀已然出鞘,银白色的切先在偏西的阳光里泽芒冷厉。他收起对待妻子和儿子那种温柔,眼睛里蕴含著满满的敌意。
佐罗的母亲站在他的旁边,一脸担心地望著夫君和儿子。
一直乖乖跟在身边的金发男孩瑟缩了一下,躲到了佐罗的後面。
佐罗皱著眉,对父亲凶巴巴的样子把这个男孩吓坏一事表示强烈不满。
但他没有说什麽,只是向旁边迈一步,把瑟瑟发抖的金发男孩结结实实挡在身後。
气氛沈闷。
院子里唯一一棵樱树飞扬起甜腻的香气。
无言对视片刻,佐罗的父亲神情严肃地开口。
“佐罗,你过来。”
身後金发男孩拽著佐罗衣摆的手骤然收紧,佐罗感到一股巨大的坠力正延衣襟压迫至胸腔。
金发男孩在害怕。
佐罗微微凝眉,没有动作。
“过来!”
父亲加深了语气,他很少用这样严厉的口吻呵斥佐罗,所以话一脱口,佐罗浑身震颤了一下,却还是不动弹。
佐罗的父亲气得面色铁青,他大步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张画有乱七八糟符文的黄色纸片,就要往金发男孩的额头上贴。男孩吓得“啊”地大叫一声,转身要逃,被佐罗的父亲一把抓住。他挣不过成年人的力气,小脸哭得一塌糊涂。佐罗心有不忍,急忙从父亲手中抢过他,“父亲大人,你要干什麽?”他这样怒著脸质问道。
佐罗的父亲并不想善罢甘休,这时一直不说话的母亲突然大声阻止,“夫君!”,在他把目光投过去时,对他轻轻摇摇头。
他愣了一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收起符咒,走开了。
佐罗笨拙地伸手去替金发男孩拭泪,心疼地把他搂在怀里。
之後,父亲没有再做刚才那种事,他只是沈默地坐在玄关喝茶。母亲则跪在他的旁边,正为佐罗参加庙会时的新浴衣做最後的赶工。
佐罗把男孩当弟弟,尽管他并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把自己比较好看的衣服都拿出来摆在地上,让金发男孩随意挑选。
男孩看了一眼这些粗布浴衣或小袖和服,最後选了一件类似直垂的红色棉质长袍。这样的衣服在平安时代是寻常百姓的穿著,到了江户时代就成了武士的礼服。被改造成四不像的模样,也可谓是奇装异服,除了行踪不定的道士,一般人是不会穿出门的。
但是男孩丝毫不在乎,他背过身,脱下脏兮兮的浴衣,露出还没有发育成熟的纤细身体,佐罗用力咽了口唾液,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真像个女孩子啊。
他在心里念著,男孩已换好长袍。这样看起来显得十分怪异,佐罗的骨架比他宽阔,整件袍子穿在他的身上空荡荡的感觉。金发男孩却笑起来,露出白白的小虎牙,煞是可爱。佐罗因他灿烂的笑容也淡淡地微笑,他把家里好吃的好玩的都搬出来,竭尽全力地逗这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可怜的小家夥开心。
他知道,父母并没有像他一样喜欢这个金发孩子。
每次出去取茶点,取用具时,在廊下各做各事沈默不语的父母都会对著他无声叹息。
佐罗希望这个男孩能够在自己家里感受到深沈的父爱和温柔的母爱。
但他又对自己父母那种抵触甚至是厌恶的态度无能为力。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晚上。
夜深人静,城下町家家都熄了捻灯。只有院子里常青树的枝叶互相摩擦,沙沙作响。
风很冷,薄薄的纸门抵挡不住,把屋里吹个通透。
佐罗用臂肘支著下颌,将金发男孩身上的厚棉被往上拽拽,盖住他露出的半个肩膀。
金发孩子已经睡熟,淡金的睫毛轻颤在眼睑上,秀挺的鼻尖里喷吐的呼吸起伏有致,薄薄的唇半张,手臂自然搭放在耳侧,蜷起身体,像只佝偻的小虾米。
佐罗望著他安静的睡颜绽开浅浅的笑,探头把床边的和纸灯吹灭。躺在金发男孩的身边,闭上眼睛。
睡至半夜,他被屋外数阵巨响惊醒。撑起身体,借著淡淡洒入屋内的月光,发现旁边应该睡著金发男孩的床位是空的。
这下子睡意全消,佐罗旋即站起来,点燃和纸灯,昏暗的光线勉强照亮屋里的景致。
没有人。
这让佐罗感到奇怪,他走到门前,拉开隔扇。
一道灿烂夺目的金光晃疼了眼睛。他条件反射似地用手背挡住眼睛。
有什麽温热的液体汩汩流过来,蔓延了他整个脚掌。
一股腥甜的气息,即使樱花的香气也遮挡不住。
突然间,野兽震颤心肺的嘶吼划破了宁静的黑夜。
佐罗缓缓地放下手臂。
眼前的景象,深深的,带著锥心刺骨的力量,镂刻在他幼小的心灵。
一尾通体金色的狐狸,泛著银光的眸子挑衅般地盯著他。
在它的爪子下面,是母亲残破不堪的身体。她的胸腔被残忍豁开,心脏不见踪影。父亲躺在他的身边,遭遇了同样的对待。太刀被拔出来,扔在一旁,切先粘满血土。还有一件差不多成型的白色浴衣,针线仍穿在袖口,涌出的血在衣料上开出绚丽到绝望的红色花朵。
院子里草木秃萎,杂物横七竖八地散乱在地上。泥地遍布醒目的刀痕和抓痕,显然经过一场壮烈的战斗。
佐罗僵硬地移动视线。
不远处,红色的布料七零八碎地堆在一起。
佐罗看清那上面被撕得辨不出模样的图案。那件红色直垂,那件胸前绣著青竹的红色直垂,原本应该是穿在金发男孩的身上。
但是现在,它无生气地躺在地上,和自己死去的父母一样。
他张著嘴,一句话也说不出。
倒是肆虐成性的金狐先开腔搭话。
“呦。”它的声音是男人与女人的调子混在一起,亦妖亦人。“我的救命恩人。”
“是……你?”
佐罗眼明心细,他看清那件红色袍子虽然被撕碎,却没有染上任何血迹。联想起今天把金发男孩领回家後父母反常的举动,想起她们长亮纸灯准备彻夜不眠,终於明白一切。
“是你?你杀了他们?”
“没错。”
黑夜中狐狸的声音更显空洞阴森,它舔舐著染血的皮毛,长长的嘴巴咧出一条狰狞的笑。如月般冰冷的银眸一动不动地盯著佐罗,那里面分明隐含著狂妄的得意。
“我要谢谢你。”它丑陋的声音震慑著佐罗的耳膜,“若不是你,我根本不能在圆月时发挥出最盛的妖力,打不倒你的父母,也吃不到这麽美味的心脏。”
它伸出紫色的舌头,舔了舔嘴边的鲜血。眼睛眯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当然,也无法得到这麽高深的道行。”
说罢,自金狐喉咙中爆发出奇怪的大笑。佐罗的表情在笑声里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由呆滞,到不相信,再到愤怒得双目赤红,一口牙齿几乎咬碎。
──如果他没有理那个金发男孩多好。
──如果他听从父亲的呵斥,走过去多好。
──如果他没有那麽任性,赶走这个孩子多好。
──如果他没有睡沈,盯著旁边的床位多好。
太多的“多好”,无法挽救现在的任何一个後果。
父母死了,被这个千年金狐妖开膛挖心,这就是事实。
连後悔的机会也没有。
“你这个混蛋!!!”
佐罗嘶哑著嗓音大吼一声,上前几步拾起对於他来说太过沈重的父亲的太刀,就著闪光的刀刃用尽全力横空劈向怡然自得的金色妖狐。
金色妖狐放窄双眸,又一道灿耀金光迸射而出。
太刀还没碰到它的身体,佐罗就被这道金光包裹,又狠狠地推出去,重重地摔在对面冰冷的石墙上。
意识消弭的瞬间,他的眼前浮现出几天前一家三口围坐一起,讨论起今年的夏祭计划。
“我要给佐罗缝制一件新浴衣,赶庙会的时候穿。”
“不要给他养成骄奢淫逸的习惯,男人要那麽多衣服做什麽?”
“哪有很多,佐罗的衣服是附近孩子中最少的。”
“啧。”
“我要让佐罗像他父亲一样英俊潇洒,好找回来一个像他母亲一样漂亮的妻子。”
他还记得,那时一家人幸福的笑声,在空旷的夜空回荡。
经久不息。
……
──为什麽是你?
金色的能把眼睛刺出血来的毛发,尖利的能把心挖成空洞的耳朵,银色的能冻结住所有意识的瞳眸。
竟是一模一样。
佐罗盯著山治,像要把他的身体挖出一个窟窿一样,目光灼热迷离,隐著深深的痛。
鲜血仍像溪泉一般,源源不断地自嘴角滑落。
──好恨。
──恨杀死父母的混蛋,竟是自己发誓挚爱永生的那个男人。
──更恨事到如今,仍无法痛下杀手的自己。
佐罗的嘴唇渐渐失色,脸惨白的近乎透明。直到意识离去的最後一刻,他的目光依然没有离开身下痛苦不已的金发男人。只是後来,他微微勾起嘴角,轻念一声害他如此这般的人的名字,接著便扑通一声栽倒在金发男人的身上。
山治愣了片刻,艰难地坐起来,紧紧拥抱住绿发男人冰冷的身体。他小心翼翼地将佐罗的欲龘望从自己体内拔出,一道金色光芒乍现,他的耳朵和尾巴消失不见,又变回了人类的模样。
他闭起眼睛,颤抖著吻绿发男人同样冰冷的侧颊。
外面雷鸣电闪狂风大作,植物剧烈地相撞在一起,气流贴著地面呼啸,仿佛末日已然降临。
昏暗的和纸灯孤零零地映著他们蜷缩的一角,烛火不时因为透进来的冷风吹拂而发生轻微的摇颤。
绘有仙鹤的白色纸门用黑色勾勒出站在门後的那个人窈窕的身姿。
隔了一会,纸门被拉开,一个穿著深紫色浴衣的黑发女子踏进来。
“王子殿下,您该离开了。”
是罗宾。
山治却置若罔闻,仍旧一动不动地抱著失去意识的绿发男人。鲜血在他们的身边干涸成一条条狰狞的伤疤,把他们团团围在中央。
月光皎淡如霜,顺著敞开的纸门,倾了一地悲伤。
“王子殿下?”
罗宾用温柔而平静的声音唤道。
这次,山治终於听见,他把绿发男人轻轻平放在地,搬来旁边的棉被替他盖好。
“我知道了。”
他的声音寡淡如水,听不出一分一毫的情绪。
“给我一点时间,我想为他做最後一件事。”
罗宾沈默著点点头,走出屋敷,拉上纸门。
山治听见门阖死的声音,湛蓝的眸子里终於泄出浓稠的殇痛。
他静静地望著佐罗。良久,伏低身体。
轻轻地吻上那张没有温度的唇。
那一霎那,四周都亮起柔和温暖太阳般的颜色。
轻盈的光线围绕著他们飞舞旋转,闪闪的光子如星星般晶莹剔透。
随著山治在唇上辗转的动作,佐罗苍白的脸渐渐有了血色。
山治闭上眼睛,最後一次细细感受绿发男人的气息,把从他那剥夺的精气与阳气,重新送还他的体内。
温柔的光逐渐暗下来,待到整个八席间重新回归孤灯映壁时,山治松开佐罗的唇。
他站起身,最後看了一眼那个他眷恋到骨子里的男人。
然後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到门前,拉开那层薄薄的遮碍。
尽管八席间房深风冷。却与屋外是二重天地。
──即使想要倾尽一切摧毁阻碍我们的那堵墙,恐怕也是无济於事。
──我是多麽想我们不是天与地的相隔。
──只是,这不可能。
一道幽蓝的闪电将漆黑夜幕划开,映出山治孤绝而冰冷的脸。
他一用力,纸门应声而关。
啪地。
声音响脆,却又如此微不足道。
──对不起,佐罗。
──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