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蝶忆凝香

3、海边日出

　　海边。明玉折着那张罚单，朝上面喊道：“你带我来这里干嘛？”
　　宋康坐在黑色的礁石上，看着绿色的海浪拍打着礁石，刻下一道道伤痕，一言不发。明玉穿着白色的凉鞋，小心翼翼手脚并用地爬上礁石，坐到宋康的身边，用手推了一下宋康：“你没事儿吧？我感觉你最近一直脾气都阴晴不定的。是不是心底有事儿？”
　　宋康缓缓回过头，“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要听真话，我是很，认，真，的。”
　　明玉第一次看见宋康那么严肃的表情，瞬间有点反应不过来，之后咯咯笑了起来。“我觉得吧，你平时闷骚了点。看起来板着个脸到处吓人，其实也不过个和大家伙儿一样，有着喜怒哀乐的人罢了。”
　　“那你觉得，我是一个坏人么？或者说纨绔子弟？”
　　“这个．．．其实我觉得，你不算一个坏人，虽然你平时的脾气确实臭了点。你说，你小时候是不是受了什么童年伤害以至于你现在丧失了与人正常交流的能力呀？纨绔子弟，怎么说呢？资本家的生活一直离我很远很远，我以后就打算读个重点高中，考个普通的大学，毕业后找份工作，能养活自己就行了。说你纨绔子弟吧，我发现我到你家算算也有一个星期了，每天晚上我去冰箱找吃的的时候，你房间的灯都亮着，典型工作狂。可说你是个奋斗的人士吧，以你的老爸的资产，很难和什么寒门苦读，艰苦创业联系起来。”明玉咽了口口水，顿了顿，斜了宋康一样说道：“而且，你也挺爱玩的。”
　　宋康望着远处的礁石没有说话。明玉先是静静地等着宋康开口，后来半晌没有反应，便不安地玩着手指，小心翼翼地说道：“我．．．我不会说错话了吧？”
　　宋康摇了摇头，风吹动了他的短发。他长得其实很好看，浓黑的剑眉，笔挺的鼻梁，棕褐色的眼眸，加上今天穿着的白色衬衣，给人一种干净而舒服的感觉。他忽然自嘲地笑笑：“如果有可能，我也多么希望，自己可以纨绔起来。”他叹了口气，“丫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其实故事很老套。”
　　明玉怔了怔，突然安静下来，点了点头。
　　“从前有个小男孩，四岁的时候，独自在海边玩耍。他看见爸爸一个人立在海边，身边是妈妈抱着刚刚出生的弟弟，便手抓起一把花蛤向爸爸奔去。哪知道爸爸连一眼都没有看他，任由身边的人扛起他，一步步离爸爸远去。小男孩哭哑了嗓子，爸爸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而妈妈则抱着弟弟，看着他渐渐远去。后来，小男孩随着姑妈到了美国，姑妈在飞机上告诉他，姑妈会带他去一个亲戚家，一个星期后姑妈就接小男孩回家。谁知，这一个星期便变为了二十年。这二十年里，小男孩在很普通的美国家庭长大成人，靠着自己的努力，由州长推荐，考上了Ｗ军校，主修军工物理，辅修金融，为了凑齐学费，男孩做过ｗａｉｔｅｒ，替人连夜写过策划，总之，一起可能的ｐａｒｔ－ｔｉｍｅ　ｊｏｂ他都尝试过。毕业后如愿以偿的进入了Ｈ大，念ＨＢＳ的ＭＢＡ。在他毕业典礼的当晚，他的爸爸突然派人找到他，要他回国管理家族企业。”
　　“很讽刺是吧？二十年来，不见父母的影子，当他可以跨出校门独立生活的时候，他父母却又把他寻了回来。”
　　宋康背对着明玉，点了支烟，缩了缩肩膀，仿佛想在周围找一个可以温暖或者依偎的物体，然而周围却只有海浪拍打，和孤峭的礁石。明玉看不清宋康的表情，只看见他颈后细碎的短发，有些许扫过衬衫后的领子。明玉顿了顿，说道：“那个人，不会就是你吧。”
　　“ｙｅａｈ．”
　　明玉瞪大了眼睛，小嘴张开仿佛可以塞下一颗鸡蛋，“你．．．你的故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曲折坎坷，别人不都说你的Ｗａｌｌ　ｓｔｒｅｅｔ的金融新星么？”
　　“呵呵。”宋康并没有接话，而是悠悠吐了口气，“知道我最近为什么心情不好么？因为，我妈上次因为我弟弟把我逼去了美国，而这次，恐怕连Ｑ市也容不得我呆了。ｂｙ　ｔｈｅ　ｗａｙ，今天我离婚了。”
　　这次，明玉是真的被宋康一席话给震惊住，呆呆地望着远方即将坠入海面下的夕阳说不出话来。
　　“算了，说了你也听不懂，小丫头，准备回去吧。”
　　远方，一群候鸟飞过，天边的云彩被夕阳染得恍若油画。有块黑色的礁石则像极了一位老人坐在海边，静静地注视了人世间种种悲欢离合。

　　清晨5点。外面的天色刚刚抹亮。明玉抱着自己的晴天小猪陷在床里睡得香甜。在梦里，在一抹抹艳丽的晚霞下的石老人礁石边，明玉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去追逐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
　　“丫头，醒醒，醒醒”，不知什么时候，宋康已经立在了明玉的窗前。
　　“砰！”一个龙猫玩偶向某个人肉闹钟掷过去，“唔.......别吵，我还要睡觉！”明玉翻了个身，裹了裹身上的天鹅绒被，继续沉迷在自己的梦境里。
　　宋康皱了皱眉头，抓起被子的一角一提，明玉打了一个激灵，“喂！衣冠，你有没有点社会公民的基本道德，睡觉是每个公民不可动摇的人权好不好？”
　　“起床，出门。”宋康摇了摇头，转身出门。
　　这家伙，真是干净利落得一个多余的字都不愿意用。
　　明玉无奈地揉揉惺忪的睡眼，抓起床头的衣裙，慢吞吞的换好，准备下楼用早餐。沿着弧形的实木楼梯，明玉一步一顿地走了下去，却发现长餐桌上除了李婶早起换的新鲜的百合花之外，空空如也。
　　“衣冠，我的早餐呢？这是......”明玉打了个哈欠，揉了揉肚子，在空气中舒展了一下身子后问道。
　　谁知道宋康直接抓过去明玉的手，牵着明玉出了门。当明玉反映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坐在车里往老城区的海边进发了。
　　“Bingo,下车吧！”一路上默默无言的宋康把车停在了一个树木掩映的斜坡上后，回头对明玉说道。
　　刚刚从睡意中缓过来的明玉，还是第一次这么早的起床出门，一听宋康的话，便如获特赦般开门跳下了车。
　　外面的天色依旧蒙蒙亮，暗黑的天空依稀可以看见几颗疏星，在海平面的尽头，泛着鱼肚白，黑色陡峭的礁石屹立在海岸边，峭愣愣如鬼一般。清晨的微风拂过，明玉打了个寒颤，虽说是初夏，但早晨的海边山地还是格外的冷。明玉和宋康沿着山路走下，突然明玉感觉脚心一疼，低声叫了出来。
　　“怎么了？”宋康转过头询问道。
　　“唔，应该没事，是路上小的碎石硌着脚了吧”，明玉跳着脚走到路边，脱下白色的凉鞋，把沙石一点点清理出来。
　　明玉穿上鞋，正欲继续沿着山路往海边走去，突然觉得手心一暖，感觉一双有力的大手握住自己的手，“跟着我，小心点。”
　　明玉心底一笑，没想到这个冷面冷心的家伙，还是有人性的嘛。明玉来Q市，不到一个月，因此，周围的景色不甚熟悉，加上天色蒙蒙亮，一路上便由着宋康拉着自己的手前行。
　　明玉也不知道宋康会带着自己走向哪里，只是一路上跟着跟着，周围的树木皆是黑色的影子，些许虫鸣透过草丛传出来，明玉不敢多看，只是看着前面两步开外的宋康的背影，一直走下去。多年以后，在一个大雨瓢泼的夜晚，明玉站在落地窗前，紧了紧身上的披肩，看着远处的灯火亮了又灭，便又恍然想起当初的这个景象，突然觉得，那条路，仿佛走了不是二十分钟，而是一生。
　　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海边。明玉闻着腥咸的海风，突然觉得心底无比的畅快。转头对宋康喊道：“喂，衣冠！你不会是带我来看日出吧？哇，什么时候的你，居然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呀？”
　　宋康回头睨了明玉一眼，便径自向前面走去，头也不回地说道：“在讥讽我前，先看清自己脚下的路，这一次，别怪我没有牵你。”
　　“切！谁稀罕，我才不要你牵..”明玉心底涌起一股不服气的姿态，心想谁稀罕你的帮助，自己又不是不会走路，于是不屑地扬了扬头，谁知道话音还没有落下，突然感到膝盖剧疼，原来自己在和宋康拌嘴间，膝盖不小心磕着了一块粗粝的石头的棱角。明玉吃痛得当下一惊，便不敢再多言，小心翼翼，手脚并用的探索着前方的道路是否安全。
　　渐渐地，明玉模模糊糊看见宋康的影子越走越远，心底开始发慌，便急急地嚷道：“衣冠！衣冠！衣冠！等等我！”
　　宋康的声音远远地从风中飘过来，带着一丝笑声，“丫头，看见前面那块最大的礁石没？趁着现在还是退潮，你慢慢摸索着过去吧，我在最上面等你。”
　　明玉低咒了一声，可还是乖乖地一步步摸索过去，一路上磕磕碰碰，在清晨的海边，不时地响起女孩的尖叫：
　　“呀！这触手滑腻腻的是什么呀？青苔？好恶心！”
　　“啊呀！这......我好想摸到了什么活物，不会是什么虫吧？要是蜈蚣怎么办？”
　　“呜呜......衣冠，你等等我，你等等我呀！”
　　......
　　宋康在前面含笑走着，心底的抑郁伴着清爽的晨风和女孩的尖叫到后来的略带哭腔，感觉一扫而光。他眺望着海平面的尽头，伸了个懒腰，回想起当初在麦克莱恩的自己，也是会清晨沿着高速公路驾车一个多小时，两旁的路标不断地往后退，周围的蓝桥山脉便在窗外若隐若现。美国的山和中国的山有很大的区别，中国的山多是山川的清秀灵气，而美国的山更多的则是雄奇峻峭，远远望去让人从心底涌出对造物主的敬畏与崇拜。他很喜欢这种在清晨眺望海边的感觉。当宋康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身后没了声音。
　　“这丫头...刚刚不是还在后面的么？”宋康疑惑道。他试着喊了三两声明玉的名字，却没有回答。他当下便回头去找人，却发现明玉蹲在一块礁石后面啜泣。
　　“怎么了，丫头”，宋康蹲下去，摸摸明玉的刘海，小心翼翼地问道：“难道不小心磕着了？”
　　“我....害怕，可不可以带着我一起走？”明玉带着哭腔，抬头望着蹲下来的宋康，牢牢地抓住了宋康的手。
　　“好。”宋康望着无助的明玉，一瞬间有种失神的感觉。他记起了同样是在这片海域，这片沙滩，四岁的他被人扛在肩上，自己扑打着那个人，对自己的父亲哭喊道：“daddy，不要丢下我，可不可以带我一起走？”然后，他的父亲背对着他的身影僵硬却笔直，至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宋康一眼，只有微微握紧的拳头显示出宋子哲努力克制的情绪。
　　宋康突然觉得手上一紧，明玉已经拍拍自己身上的灰土，站了起来，往前面的那块礁石走去。“快点，你看天边都开始泛红，我想在那块礁石上看最美的一次日出，也不枉自我起那么早不是？”明玉嚷道，风拂过她的裙摆，眼光却对着那片泛红的天空充满了期待，亮晶晶的眼眸，写满了——憧憬。
　　宋康心底涌起一种暖暖的感觉，那种感觉，仿佛是看见了曾经的自己。那个在弗吉尼亚海岸上，同样眺望着东海岸的天空，10几岁的青涩年华，眼底也曾经是满满地期待。“丫头，过来，我背你过去。”宋康顺势拉过明玉的手，让她趴在自己的肩头。
　　一路上，宋康突然自嘲地摇了摇头，笑着自己的失态。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会突然的那么孩子气。22岁的自己，一路上从加利福尼亚到福罗里达再到弗吉尼亚，横跨了整个美国。他不会忘记，自己是怎么一步步从被父母遗弃的阴影里勇敢地走出站起来，选择了自己最爱的金融，最后如愿以偿的成为曼哈顿的一名证券预测分析员。他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奇迹，没有神话，只有一步步的脚印，同样，他也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步登天的老板，也没有一夜暴富的总裁，因此他愿意用自己的努力去触摸自己梦想的天空。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当自己毕业后正准备正式踏入职场时，十六年未见面的父亲却突然对他倾注泼天的父爱，让他回国。
　　于是他回国了，当飞机缓缓在首都国际机场着陆，他拎着行李过关，看到了机场一棵硕大的圣诞树，闪烁的彩灯烘托出Merry Christmas的快乐，然而他心底却没有一丝的波澜，他很清楚，这些年在异国他乡的风刀霜剑已经把他变成了一个怎样的人。
　　怎样的人，他突然想起了有一个人的身影，说起来，上次纽约一别，倒也是三年未见。
　　“衣冠，你看，我们快要到了呢！”明玉趴在宋康的肩头，指着越来越近的那块巨大而平坦的礁石，欣喜地喊道。
　　“丫头，你还记得，你为何叫我衣冠么？”宋康心底略一思忖，含笑问道。
　　“当然记得，那是你上一次回国啦，不过现在的你，比那个时候要有亲和力多了。”明玉揉了揉自己眼睛，打了个哈欠。
　　“这么说来，我是在你心目中，更加美好了？”宋康挑眉问道。
　　“准确来说，是更加衣冠了！”明玉吐了吐舌头，咯咯地笑着，看着被噎得半死的宋康，戳了戳他的后脑勺。思绪也飘到了很久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