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红桃四

4、番外康熙篇

　　四十七年九月，燥热的天气刚刚有了几分凉意，本该是最神清气爽的时候，而我在布尔哈苏台行宫，病怏怏的，孤单地躺在床上，身边只有李德全一人。

　　孤家寡人，帝王做到了最后，便只是用每一件事情来印证这个词汇。

　　一日前，我当众宣布了废掉太子胤礽，本不想在群臣面前如此失态地痛哭流涕。可是一条一条的罪状列举下来，最后我竟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从十几岁亲政之后，我就一直学着喜怒不形于色，这是一个帝王必须具备的素养。然而，几十年的历练之后，在已是知天命的年纪里，所有的修炼却一朝尽费。

　　废掉胤礽，等于承认自己的一个错误，对于一个帝王来说，承认一个错误要比常人难上百倍，但是，我却不得不承认，是我错了。

　　胤礽，那个我从小亲手带大的孩子，那个出生后就没见过额娘的孩子，那个我这一生挚爱的女子，我的发妻孝诚仁皇后，赫舍里氏，为了生下他而丧命的孩子。

　　我几乎没有理由不爱他，他从出生那一天就被我立为太子，是我大清朝最名正言顺的储君。

　　少年时，他是个聪慧过人的孩子，文韬武略俱显现出超乎同龄人的水准，那时，我还暗暗庆幸，虽是甫一出生就立他为储君，但是这个人选却是没有错的。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我竟没有在意。

　　我太宠爱他，太纵容他，所以才有了他的今日。而他最大的错处，并非是我一一列举的罪状，其实却只是他耳根太软，周围对他阳奉阴违的人太多，而他又太想在我面前扮演好太子这个角色。于是，他听信谗言，于是他渐渐迷失。

　　时至今日，待我发现和明白之后，这样的人，我已经无法把泱泱大清托付于他，一个甚至没有自己主见的人，如何能做一国之君呢？

　　这个决定我做的很艰难，甚至，我也承认，在某一刻，有一时冲动的成分，若不是老十八这次暴毙，我心情没有那么糟，或者，这个决定总还是会拖上些时日，在我想的更明白，更透彻之后再昭示天下。但是已经做出了这个决定，我要想的便是日后的路了。

　　在此之前，我一直犹豫着，若是费了胤礽，谁来继任更合适，选来选去，我挑中了胤祥。

　　我承认，这依然有感情的因素，胤祥是我最喜欢的孩子，我所有的儿子中，除了渐渐让我失望的胤礽，我最爱的儿子就是胤祥，他的性子最让我喜欢。但，这也并不全是感情因素在作祟，胤祥的心胸、气魄、见识、才华，也是足以胜任一国储君的位置的。

　　于是拘了胤礽的当日，我便唤来了胤祥，想告诉他我的决定。我只是没想到，他会拒绝我，并且拒绝的丝毫没有转圜的余地。这让原本就盛怒之下的我，颜面无存。于是这一次，同去塞外的儿子，回来后被我圈禁了两个，而两个都是我最爱的。

　　愤恨失望之余，我开始想新的储君人选，我是一国之主，我没有更长的时间去沉浸于自己的情绪。所有的悲伤、懊恼，只能是深夜无人时的自省。人前，我要做的是帝王该做的事。

　　众人皆推举胤禩，我知道胤禩这孩子很会做人，一直以来都深得百官拥戴，只是没想到，他会被拥戴到这个地步。这让我愤怒，不，不是世人以为的，我容不下这样一个对我皇权产生威胁的儿子，而是我容不下这样一个会做人孩子，处心积虑做人的孩子。

　　尤其是凌普一事的裁决最为让我寒心，胤禩一心想着圆融得体，处处买好，他这么做的目的无非是因为胤礽在这点上做的很差，我知道胤礽在朝里得罪了很多人，所以胤禩反其道而行之，在胤礽做的最差的地方，用了最多心思，这心思背后的目的，太过昭然若揭，他竟然一早存了跟胤礽一较高下之心，没有数年的准备，如何能有今日的局面。

　　他无论做了多少利国利民的好事，无论多么礼贤下士，在这一刻，都只因为一个险恶的居心，他想取太子之位而代之。于是，他所有的好，在我眼里，都只剩下虚伪和野心，这样的儿子怎能不让我寒心。这样的儿子，我无法把一国之君的位置传给他。他想的太多，太过处心积虑，却并非出于对江山社稷的爱护之心，只是一己私念而已。

　　那么还能是谁呢？老大？太过简单、鲁莽。老三？似乎只知道读书、著书。老五？性子太温软，尤其是战场受伤之后几近隐居。老七？天生残疾，从小就自卑，没有一国之君的气度。老九？满脑子想的是生意，是享乐。老十？自小就不爱读书，性子虽是直率喜人，可绝不是做帝王的料。十二？性情温和，与世无争，缺少魄力，十三再好，他无心我也不能强求，十四还太年轻，大多时候做事还很孩子气。其余的儿子都更小，此时也看不出端倪。

　　这么筛选下来，似乎唯有老四还有些可能。我十几个儿子，到最后，能传位于他的，居然只剩下最后一个儿子，却也只是将就而已。

　　将就，是的。因为我不喜欢他。

　　我承认，我不喜欢胤禛，并非厌恶，只是在我众多的儿子之中，他并非我会喜爱的那一个，不是他哪里不好，也许只是跟我不投脾气罢了。他不会讨我欢心，一点也不会，他似乎天生便不具备一个让人喜欢的儿子的资质，从少年时开始就是，永远一丝不苟的样子，处事谨慎而又不苟言笑。似乎只有当着他那福晋，才偶尔露出点真心的笑容，表露出属于一个正常人该有的情绪。

　　是了，他的福晋，芸丫头。我虽不喜胤禛，他的福晋倒是挺中我的意。那样一个云淡风轻，不卑不亢的女子，她似乎懂得很多，又看得很透。却又没有为此而有丝毫的张扬与得意。喜欢听她唱歌，一首歌便能道出我几十年帝王的心声，喜欢听她说话，几句话，便让我有一种寻常百姓人家老爷子能感受到的那种亲情与暖意。在她面前，我是帝王，却也是父亲，这种感觉，我似乎许久没有感觉到了。

　　而无论是见识还是风度。这些皇子福晋中，若说哪个将来具备皇后的资质，大概也就只有她了。

　　想到这，我觉得有些好笑，储君的人选还没有定夺下来，我倒是先想好了日后皇后的人选。

　　不过无论如何，我开始观察胤禛，看看我这最后的待定人选是否能符合我的要求，若是再不行，也只能从更小的儿子里重新栽培起来了。好在我身体还好，再活个十几年不成问题，我会吸取胤礽身上的教训，好好培养一个适合的大清朝储君。

　　只是，我的观察和考核还没有完成，底下的人便已经蠢蠢欲动，当保举胤禩的折子再递上来的时候，我知道，我到了必须做决定的时候。这样下去，人心惶惶，朝纲迟早生乱。

　　恰巧胤祉给了我个借口，说是胤礽的失常完全是被胤褆寻了高人魇魔，一切并非出于本意。情急之下，为了稳定朝纲，我做了个不得已的选择，复立胤礽，以堵悠悠之口。

　　做皇帝也有这样迫不得已和被逼无奈的时候，因为一国之君最怕的就是天下大乱，所以非常时期，只能用非常手段。

　　魇魔一事，我其实是不信的，但，这是一个很好的借口，此时，若不立胤禩，除非再抬出胤礽，并且给他找好理由，否则其余的任何一个儿子做了储君之位，哪怕是胤禛，也只会落个更可怕的下场，因为这场争夺还在继续，我要给胤禛留条退路，而我也想再给胤礽一个机会。

　　然而，胤礽是让我失望的，他变得更谨小慎微，却又时不时地更丧心病狂，他的本性早已迷失的再也找不回来，他只能成为攀附他的人们手中的一杆大旗，一个傀儡。我知道，他已经不会再是下一任的帝王了，我只需要再寻找个合适的时机而已。

　　我说的很冷静，不是吗？但，我心里的痛，其实刻骨地让我寝食不安，因为再费胤礽，他这一生便永无翻身之日。我要毁掉的是我最爱的儿子的一生，可是我必须这么做，父子之情之外，我肩上担负的是祖宗的基业，是大清朝的传承。我的爱已经害了他，不能再害了爱新觉罗家族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

　　唯一让我欣慰的是，胤禛没有让我失望，他除了不是个讨人喜爱的儿子以外，一切都是合格的。而芸丫头甚至还带给了我个惊喜。弘历，她带出来的孩子，小小年纪，居然已经见识非凡，举手投足间，我似乎看见了昔日的自己。

　　胤禛虽然年纪已经有些大了，但是他这个儿子若是在他百年之后，可以即位下一任帝王，那么至少，我能预见，未来的一个甲子，我大清朝便是无忧富强的了。

　　胤禛其实也在演戏，这小子虽聪明谨慎，但是他毕竟年轻，毕竟是我的儿子，我怎么会看不出他的目的。他隐忍，他低调。可是，我仍知道他的野心，别跟我说什么所谓参禅悟道，什么圆明居士，什么种花养草，一切都是湍急溪流表面上的平稳。我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但是，他的野心，他的目的，却并不像老八那样让人寒心。原因很简单，老八只与胤礽一人比，胤礽做的不好的，他偏要做到满分，以彰显他的出类拔萃，他要做皇帝的目的，只是为了做皇帝。

　　而胤禛不同，无论他如何做戏，如何扮演好一个孝子、忠臣的本分。从内心里，他还是在做自己，他尽量做的尽善尽美，认真到甚至苛刻的地步，却只是对自己的要求，而不是要把任何人比下去。也许他只是时局所迫才不得不去做戏，内心深处他仍是个纯良的人，他忠诚于自己的内心。

　　而更重要的是，我看的出，那样掩盖于夺储野心之下的，其实是一颗如此忧国忧民，忧患社稷的拳拳之心。

　　他，其实不用做戏于我看。只凭他这点赤子之心，这大清朝便可以托付于他。但是，他确实也需要做戏给别人看，因为当所有人都忽略了他之后，他才能更好的养精蓄锐，仔细思考未来的兴国之路，仔细挑选能为大清殚精竭虑的忠臣良将。

　　而作为忠臣良将的首选，胤祥肯定是其中之一。胤祥，那个无心帝位的孩子，却一直坚定地站在胤禛的身后。我有时甚至想，他当初不容转圜的拒绝或许只是为了成全兄长的希望。

　　这让我曾经的失望之后，某一天忽然醒悟，于心底中丛生出一种骄傲。在我的为了皇位而争得头破血流的儿子们当中，居然还能有这样真正的手足情深，何其难得。我没有封胤祥任何爵位，就让所有人都认为他失宠吧，这样他才能活的更舒心，更安稳，更能帮衬好他的四哥。

　　于是，这个戏码，我愿意陪着他们演下去，我要保护好他们，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去储备，去积累。我看着他们羽翼渐丰，心中愈发安慰。

　　胤禛虽然仍不是我从父亲的角度会去喜爱的孩子，但，他会是一个很好的君王。在这一点上，我不会看错人。而且，他还有这么好的一个福晋，至今我仍确信，再没有任何一个人，比芸丫头更适合未来一国之母的位置。

　　六十年，我御极一个甲子，为人君王者，我这一生该算是圆满的了吧。我已经有些老迈的力不从心，有时，心里会想起芸丫头唱的那首歌，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是啊，人谁不想长命百岁呢，我似乎还有那么多想做的事情没有完成，我多么希望看着我大清更加国富民强，千秋万代。可是我知道，我生命的尽头已经快到了。

　　我在想，什么时候是个合适的机会，宣布让胤禛即位呢，似乎只要我还在一天，任何时候都是不合时宜的，不是对大清的社稷不合时宜，而是对我生命中最后的日子来说不合时宜。

　　我知道胤禩仍是没断了做帝王的野心，胤祯这些年渐渐长大也出息多了，遗憾的是他只是将才，而非一国之君的绝佳人选。他没有胤禛的刚正、隐忍、气魄与见识，冲锋陷阵他会是一员猛将，治国韬略，他却还差的太远。

　　其他的儿子是不是也依然有一竞储君的念头，我不知道，但是单就是胤禩与胤祯二人惦记着，若是此时我宣布立胤禛为太子。我将又要面对我儿子们互相之间的明争暗斗，而我，不想再重温那样让我心烦意乱的日子。

　　我老了，我想要最后的一点宁静。我想要含饴弄孙的乐趣，我想要儿女环绕膝头的亲情。

　　所以，我不会在有生之年宣布胤禛即位。

　　就把这些麻烦都丢给胤禛吧。

　　我知道，我百年之后，胤禛即位，必将是一场轩然大波，但我宁愿眼不见心不乱。我承认，我是有些自私了。但这自私还是有理由的，因为我相信，我走之后，以胤禛的能力，他能摆平所有的骚乱，把握时局，稳定朝纲，我甚至相信，今后的大清朝在他的治理下，只会更加强盛。

　　我最后能帮他的就是，让隆科多这个步军统领一直在我身边照应，到时万一有个突发意外，兵权在握，不会让胤禛手忙脚乱。

　　隆科多是胤禛的坚实后盾，虽然他们隐藏的极好，但是我一早就知道。

　　其实，这天下事又有多少能瞒得过我呢，因为我不仅仅是个帝王，更是个经历了太多动荡的老人，阅尽天下人，看尽天下事，到了古稀之年的我，所有的事早已无法瞒住我的双眼。

　　但是，我又何必让别人知道，我已经明了呢？既然他们做戏做的如此认真。

　　我已私底下跟胤禛说过了他即位之事，甚至连弘历的储君之位都已经定好。内有隆科多照应，我知道胤禛也早已安排好外有年羹尧呼应。于是，一切都准备就绪，剩下的只是我生命的倒计时。

　　而那终结的一天，也很快就到来了，没有什么痛苦，只一瞬间，我便是一抹俯视苍生的灵魂。

　　一切都如我所料，胤禛处理的很好，我可以放心地走了，胤禛的额娘在睡梦中一直呼唤着我等等她，那就等等好了，她虽不是我最爱的那个女子，却是这么多年来最懂我的人，有她在身边，我才会心安。

　　于是，我看着胤禛登基，看着他短短时间内便抚顺朝纲，我知道，我的眼光不会错，那么还有什么不放心呢。

　　我，爱新觉罗•玄烨，康熙，大清圣祖，做了六十一年的皇帝，其实真的很累，如今，我终于可以放心的休息了。

　　下一世，无论我是谁，无论我做什么，我要弥补的最大遗憾，就是仔细思考下如何做个好父亲，这是我这一生最大的缺失，除此之外我对自己的一生都很满意。

　　最后看了一眼我生活了一辈子的紫禁城，回首对上乌雅氏含笑的双眸，我对她说：“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