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红桃四

3、番外德妃篇

　　初见到皇上的那一年，我十四岁。因为模样尚算清秀，在一干内务府此次选进的宫女中又难得的稳重，所以被安排在乾清宫御前服侍。那时候，原本御前伺候的宫人即将要放出宫去，所以只给了我很短的时间学习规矩和帝王喜恶。

　　我性子一向沉稳，所以，当时才会得了这份人人艳羡的差事。可是不知为何，第一次见他，我还是惊慌地打翻了茶杯。看见滚落在地上还在不停翻转的杯盖，我的后心瞬间湿透，只知道趴在地上不停地磕头，连请罪的话也说不出整句。

　　头顶上方响起的却是一个异常温和的声音：“起来吧，喊人收拾下，再去沏杯茶来，朕还渴着呢。”

　　我诚惶诚恐地赶紧下去泡茶，再端了茶水进来，手更是控制不住地抖，杯盖和杯身间磕碰的叮当作响，我却没办法让自己停止颤抖，离龙案还有一段距离，我感觉自己紧张的似乎已经快要窒息。

　　一只带着翠玉扳指的修长的手这时却从我手里接过茶杯，用有些调侃的声音说道：“可别再摔了，要不下杯茶端来前，朕的嗓子可都要冒烟了。”

　　那一年他也不过二十岁，虽然已经做了十几年的皇帝，眉宇间却依旧有少年人的青涩，我是在服侍了他很久之后，才敢仔细地端详他。但也只能是偷偷的，因为他是帝王，天颜不可冒犯。

　　我喜欢在他批阅奏章时，悄悄地打量他的侧脸，他并不是个很俊俏的男子，但却有股说不出的吸引人的味道，他的眼睛很清亮，耳朵很秀气，他还有一双好看的手。他的声音尤其动听，每次听到他跟我说话，我都会忍不住地脸红。

　　我十五岁那一年，皇后因为生太子难产而亡，那一天，深夜的乾清宫里，我伴着他一夜无眠。他不说话，只是一直书书写写，而我，只能站在他身后一杯杯地换去他手边不再温热的茶水，我看见一滴滴水珠落在他面前的宣纸上，又慢慢地晕开。

　　那泪水似是滴在我的心头，灼热而酸涩，一点点腐蚀掉我的心，让我也酸楚起来。我想把他的头抱在怀里，我想为他轻轻地拭去泪水。

　　但是，我不能，我只是个小小的侍茶宫女，不被人注意的宫女。

　　他真正地注意到我的存在那一年，我十六岁，已经在他身边侍奉了两年，他偶尔也会跟我说话，对我笑，但是我来，我走，对他似乎从没有影响。我大病一个月没有当班，他似乎也不曾注意到，再次伺候的时候，他居然还会喊错了名字，喊成了那段时间给我代班的姐姐。

　　我以为，我与他之间一辈子便是这样，得到他最大的夸奖就是今天的茶泡得不错，对我说的最多的话就是“下去吧。”

　　其实，我没有什么奢望，真的，我的出身太低，我不可能成为他身边的女人，又或许即便能成为，也不过是一夜温存。我想，有一天，我到了年纪会放出宫，我会嫁人，但我心底永远会藏着那样一个人，他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但是，在我心中，只是我默默爱着的人。

　　但是，那一天，却改变了我的一生。

　　皇后的忌日，他去祭拜回来，眼神里抹隐隐的凄凉，但是表情却很是清淡，看不出伤心抑或是思念。他一日日的在变化，比起我刚见到他的那一天，他已经越来越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哪怕仅仅是他一个人的时候，他也很少再有曾经那些会流露出的悲喜。

　　深夜，他仍在伏案，又是我当值。我想起一年前的那个晚上，默默站在他身后，我下意识地手里紧紧地攥着帕子。批阅着一半奏章，他把手中的笔忽然一掷，身子深深地靠进了龙椅里，随着一声悠然长叹，我看到一颗泪，从他微闭的眼角滑出。只是须臾的冲动，我那只紧紧握着帕子的手，抬起来，去拭掉了那滴泪。

　　他猛然睁眼，我这才悚然一惊，慌张地跪倒在地，头倒如蒜，帕子滑落在他的膝头。半晌，才听见他的声音和缓地说着，“起来吧。”

　　我起来站在一旁，不敢抬眼看他，他的声音不辨喜怒，只是轻轻地似在□□般地响起：“你早就准备好了帕子？”

　　“奴婢知罪，奴婢再也不敢了。”

　　“你知道朕会落泪？”他的声音刹那间似要滴出水般的温柔。

　　我嗫嚅着：“奴婢只是看到一年前的今天，万岁爷落泪了。”

　　“一年前？一年前的晚上，也是你在朕的身边伺候着？”

　　“是。”我脑袋里轰轰地响着，迷迷茫茫地应着他的话。

　　他干热的大手却忽然覆上了我的，对我说，“你是个有心的人。”

　　那天之后我与他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我仍是他侍茶的宫女，他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只是，偶尔，我当班的时候，他有时会停下笔，对我笑笑，和我随便的聊聊天，比如外边的天气，比如屋里摆放的花草，又或者有时会问起我的家里人。

　　时间这么一日日的过着，有时我想，这样真好，要是一辈子这样下去也好，我不想放出宫，我也不想做什么娘娘，我只想一直站在他的身后。他闲暇时，回首，便能看见我，而我也能一直看见他。

　　只是，一个寒冬的晚上，我只记得那一天极冷，殿里摆了几个火盆子，我却仍是手脚冰凉。他一边写着字，一边也会时不时地停下搓搓手。我便拿了手炉递给他，他抬眼看我，握住手炉，同时也握住了我的手，暖暖地看着我问：“你在朕身边那几年了？”

　　我不敢动，也不敢抬头，任由他握着，回道，“回万岁爷的话，已经快要四年了。”

　　“你想一直跟在朕的身边吗？”

　　“奴婢愿意一辈子伺候万岁爷。”

　　他笑了，似乎很满意的样子，拉着我的手用了用力，我跌坐进他的怀里，他轻轻吻了吻我的额头说：“你很好，我希望无论今后你的身份有了什么变化，你能一直跟现在一样。”

　　我惊惶地抬头去看他，还没看清他的表情，一个热热的吻便覆在我的唇上，瞬间天旋地转，我的脑子再也想不起任何事，忘了怕，忘了紧张，甚至也忘了自己是谁。

　　那一天，我成了他的女人。

　　我有了身孕，被册封了常在。我不能在每天守在他的身边，只能等着他来看我。还好，他总是会来看我的，即使是我有孕在身不能伺候的时候。他说：“朕喜欢来你这里，你在朕的身边，朕的心都会静一些，朕希望你永远都能如此，朕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能让心彻底的歇歇脚。”

　　他的话，我一直记得，在他面前，我从不呱噪，从不提要求，他对这样的我很满意，我看的出。

　　孩子生出来了，是个儿子。但是才几日，便被抱走，养在了佟贵妃的宫中。母子分离，我心痛如绞，可是我知道，他是为我好，他是在为我们母子找个靠山，他是在为我出身低微的儿子抬高身份。

　　我不争、不闹，甚至都不主动去要求看望胤禛，他笑拥着我说：“朕没有看错你。”

　　佟贵妃是个极好的人，时常喊我去聊天，借机让我们母子能有些亲近的机会，但是，胤禛慢慢长大，我看的出，他对佟贵妃的感情比我这个生母还要深。我没有怨，只是有些心酸。

　　我被封为德嫔，其实，我真的不在意封号是什么，对我来讲无论我是谁，都已经是曾经不能想象的奢望，我居然可以一直守着他，不再仅仅是端茶倒水，更不是一晌贪欢，而是能做他的女人。

　　我看的出他在意我，喜欢我，虽然我知道这比起对先皇后的情意还相去甚远，但已经太过足够，我不是个贪心的人，从来都不是。

　　我再次生了个儿子，那一年，我被封为德妃，一起被册封的人当中，只有我出身最为低微。我没有一朝飞上枝头的雀跃，只有深深的惶恐。我的家族给不了他任何帮助，我能带给他的，只是他要求的那个安静休憩的港湾。

　　佟皇后薨，胤禛回到了我的身边，我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跟这个孩子相处，他身上有着不属于他年龄的成熟，甚至是忧郁。他对我很恭敬，也很孝顺，他从不曾与我提过任何要求，第一次开口，却是想要一个女子，那一年，他也不过是十三岁。

　　我甚至根本没有去打听，那是个怎样的姑娘，便应了下来，对于我的儿子跟我开口提的第一个要求，我根本不可能会去拒绝。

　　我跟他说，他沉吟了半晌，说道：“既然你已经应了，那便这样吧，不过对老四也别太宠着了，这孩子性子不定，还需要调教。”

　　颜儿进宫的那一天，我是有些好奇的，是什么样的女子，会让我那个鲜少会有什么事情真正在意的儿子，如此上心呢？

　　颜儿让我意外了，并非我以为的天姿国色，模样虽也算出挑，但并无夺人之美。而更让我意外的是，这个只有十二、三岁的姑娘，却有着超乎她年龄太多的成熟与沉静。她有几分像我，与曾经的我同样的安静少言。但却又不像我，因为她似乎淡然的仿若不存在一般，似乎永远没有什么事能真正入得了她的心。

　　我有些为胤禛担忧，我虽也不是个活泼的人，但是对皇上，我却有着一片炽热的真心。可是颜儿，那个眼底似乎总有薄雾轻愁笼罩着的女子，对谁也是不上心的，除了对着十三、十四偶尔会露出些真心关怀的笑容。对胤禛，她，甚至也是不在意的。这份不在意，没有丝毫的伪装和矫情。

　　可是胤禛在乎，太在乎了些，我看的出。只要她一出现，胤禛那总是清冷无波的眸子便会随着她转，那忧郁的黑眸里是让我心悸的深情。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呢，居然可以有这样刻骨的感情吗？

　　他似乎对颜儿也挺满意，见了一面，说了几句话，就跟胤禛许下了颜儿福晋的分位。

　　我有些忧心，这俩性格同样沉闷的人生活在一起，日子可还会有乐趣可言。他看出我的忧心，宽慰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胤禛喜欢便依了他就好，芸颜那丫头是个能撑得起场面的，给胤禛做福晋正好，若是俩人在一起日子久了，胤禛觉得闷了，再去给他找他喜欢的女子便是。但是能做他福晋的，怕没有比芸丫头更适合的了。”

　　他看人的本事果然不错，颜儿的确是个很好的皇子福晋，宽容、大度，冷静、得体。但是，他也有看错的地方，因为胤禛从没有觉得跟颜儿在一起闷，甚至一再地跟我说再不要其他女子入府，他只想要颜儿一个。

　　我居然是有些羡慕的，穷我一生，我也不可能得到我的爱人这样的深情与专一，因为我爱的人，是一国之君，他心里要装的人和事太多，怎么还会那样脉脉的儿女情长。

　　而颜儿，也是配的起胤禛这份深情的，我看着她陪着、守着、护着胤禛始终如一，而我也渐渐在颜儿的眼底看见了同胤禛一样的深情，我终于放心下来。

　　他有时会跟我念叨他的儿子们，我知道他有多爱太子，那是他最爱，或者是唯一爱过的女子为他生的儿子。但是，我也知道，他对太子越来越寒心。

　　我知道我不该管这么多，可是我就是想着能帮他些什么。

　　可是我却是个笨拙的人，往往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我让胤禛对与太子亲近些，并非是仅仅是为了胤禛想，我想胤禛能多帮着些太子。我知道那孩子处事沉稳，若是能帮太子办好差事，或许他心里会好过些，不会对太子那么失望。

　　可是，我又有些惶恐，我感觉出他在心底一点点的动摇，似乎愈发对太子不满，甚至后悔立了这个太子，他跟我说，太子再这样下去，他真的不能放心的把泱泱大清的皇位传给他了。

　　我也是个自私的母亲，我并未想过要我的儿子做太子，继承这大清的天下，我只希望他们都能好好的。我看的出他喜欢老八，我也看的出胤祯与他的四哥似乎并不太投脾气，于是我放纵着胤祯与老八他们兄弟几个玩在一处，我只想着万一哪天时局生变，胤祯还能依靠着老八，护着点一直追随在太子身边的四哥。

　　然而，这是我一生中最错误的一个决定。

　　我想的太多，顾的太多，最后却偏偏忘了顾全我两个儿子之间的手足亲情。

　　当太子真的被废，我看见我的两个儿子渐行渐远，几乎走到了对立的立场，而此时，我已经无法挽回。

　　还好，有颜儿，她对胤禛好，对胤祯也好，有她在，至少这兄弟二人不会反目，因为他们都在意她，会顾着她。可是我心里依旧难过，我是个如此失败的额娘。

　　太子被废之后，他的身子就一直不好，他跟我说，太子到了今天的地步，是他的责任，是他没有教好自己的儿子。他又说，“老四和十四你教得都很好，你比朕会更会教导孩子。”

　　我会吗？其实我哪里会，若是会的话，我的两个儿子怎么会这样渐渐势同水火。

　　他的身子越来越不好，有时候他会对我说：“朕的日子大概是不多了，你说，朕该把皇位传给谁呢？”

　　我说：“臣妾只是女流，万岁爷说的这些臣妾都不懂，臣妾只知道，皇上若是不在了，臣妾便也没有活下去的意义。大清的江山交付与谁都好，臣妾这一生却只想交给万岁爷，生同衾死同椁。”

　　他用他已经不太能活动自如的手臂揽紧我，眼中似有泪意盈盈，对我说，“你从来都没让朕失望过。”

　　这便够了，我一生都没让我爱的那个男人失望过，这就是我的圆满。

　　他说：“老四虽样样都好，但是年纪大了，朕想把江山托付给更年富力强的儿子，可是年轻的却又都差些，十三不错，可是无心帝位，把江山交与一个无心之人定是不会治理好，十四也好，只是历练还太少，也不知道抗不抗的起这份重担？”

　　“万岁爷还有许多的儿子，每一个都是很好的，何苦只从这三个人中选？”我说，没有丝毫的矫情，我并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做了帝王，这帝王之路的艰辛，我看见我的爱人一路走过，已经疲惫的感同身受，我内心深处并不希望我的儿子也重蹈覆辙。

　　他却摇摇头，“只有你给朕带大的这三个孩子，有做帝王的潜质，其余的差得太远。”

　　这样过于溢美的肯定，让我只是更加惶恐。却也有些淡淡的温暖和幸福，我可以把这种对我儿子的认可当□□屋及乌吗？

　　那之后，我们之间再未讨论过这个问题，无论他最后选了谁，只要他能安心就好，即使最后选了我儿子。

　　他走的那一天，我不在身边，知道消息之后，我从心口泛出的凉意迅速遍布了四肢百骸。不是没想过这一天快要到来，只是没想到这么仓促，仓促到来不及做个最后的告别。来不及告诉他，等等我，我要跟着他，一直跟着他。他说过，我在他身边他会有安心的感觉，无论在哪个世界里，我想他安心。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胤禛，这个结果并不太让我意外。但是，我却有些揪心，从此我的两个儿子一君一臣，他们可还能相处的好？他们平起平坐之时，就已有罅隙，以后胤祯能因为他四哥做了皇帝就臣服于他吗？而胤禛做了帝王之后，还能宽容他十四弟的种种桀骜吗？

　　但是，我等不及要走了，上穷碧落下黄泉，我要随他而去，因为我没来的及告诉他等等我，我要快些去追上他才行。

　　于是，我把我的两个儿子交付给了颜儿，我知道，我是可以放心交付的。或者，哪怕我并不托付于她，她也会帮着这兄弟俩不再剑拔弩张。只是，想要他们兄友弟恭，友爱相处，怕是连颜儿也做不到了吧。

　　不能说没有遗憾，这辈子我最大的遗憾就是做了个失败的额娘。但是，我也有我的圆满，因为我爱着的那个人，我始终可以陪在他的身边。

　　还来得及吧，玄烨，我在心里第一次喊他的名字，等等我，我们一起上路。我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他微笑着在冲我挥手。

　　这一刻，他不是帝王，只是我的爱人，我孩子的父亲，我生生世世都不愿放手的那个人。

　　胤禛、胤祯、胤祥、颜儿，你们都要好好的，原谅额娘的自私。你们都是懂爱之人，一定会明白额娘的痴情。

　　不知道我们来世可还有缘做母子，若仍有这个福分，我会努力做个称职的母亲。

　　再见了，我的孩子们，我去找你们的阿玛了，他在对我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