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遗录》凤鸣朝

3、人间相·其一

　　与瀛洲山医舍二人约在明日午后，青竹一大早唤醒重檐，梳洗的事情交给婆婆来做，她则准备过界的阵法。

　　没有家主助力，这阵法多年来青竹也未能熟练使用，总是在细枝末节有所欠缺。譬如之前那一遭，明该硬笔拐角，不知为何手一顿，竟印出个不伦不类的粗点。

　　一笔之差，又要推翻重画。

　　细细研开一团金墨，左手在旧阵上方滑过，残缺一角的符文便随之消散。

　　莫不是家主使了把戏，老教自己无法独立完成，青竹想着。

　　不期然身后一阵清风袭来，执笔的手让重檐握住，肩上也添几分重量。

　　“说了我来嘛。”

　　睡意未消，手是拿住了，却迟迟未有动作。青竹顺着往后一靠，“这一觉睡了三月过半，还没睡醒呢？”

　　“春困秋乏夏打盹。”重檐只管枕在她肩上，间或噙一记圆润的耳垂，“再说，要怪也怪你一去去了四个月。”

　　将笔塞去她手里，青竹转过身，重檐半阖着眼，又似要睡，却掩不住一星埋怨，“早说那麻烦有瀛洲山和双喜解决，阿竹偏要多管闲事。你呀，就是——”

　　青竹抬头含住她唇，把剩余的“劳碌命”也含下去。

　　好半天，青竹挪开那只移向腰间的手，道：“麻烦事我可没多管，主要是看看神农架的继承人。那小姑娘还蛮有意思的——”

　　她戛然而止。

　　重檐那仿佛永远睡不醒的眼睛蓦地睁开了：“阿竹说别的姑娘有意思？”

　　**

　　一清早医馆内外叽叽喳喳，莫说刚从人间界回来没睡个囫囵觉的顾及，就连乐乔也觉得有些吵了。

　　“四姑娘要带郎中去人间界！”

　　“嗷嗷！”

　　“不行、不许、不可以。”

　　“没门。”

　　“没路。”

　　“也没窗户。”

　　“……”

　　出去撒了一圈水，总算消停了些，但她甫一回房，院里院外又像开了集市。

　　顾及睡得很不安稳，右眼眼角有道浅浅红痕，说是不小心被石子划破的，可照她多年前塑的身，哪有寻常石子划过即受皮肉伤的道理。

　　“实在要去的话……”

　　“也可以。”

　　“带我们一起去！”

　　“一起去！”

　　“……”

　　顾及翻了身，往旁边摸了摸，没摸到人，心里一阵空缺，嘟囔着“人去哪儿了”。下一刻，四周俱寂，唯有侧上方一股淡淡的药香。

　　“莫慌，再睡一会儿吧。”

　　顾及钻进她怀里，还没想到说些什么，便又沉沉睡去。

　　事情要从四个月前说起。

　　四月前，先是天宫二神将因被各自神兵所伤，就近送来瀛洲山医舍；后有守山人刑嵘造访，言说人间界海城一地将有大乱，隐有求助之意；之后，便是评事的书信，言人间界恐有疫灾，请郎中早些准备医药。

　　各方人马纷纷预警，有所求医馆自有所应。然缘由她二人却是事到临头方才得知，是地府十殿阎王闹出了乱子。

　　上次与十殿阎王打交道要数到千年之前，彼此之间也闹得很不愉快，再之后，脱胎换骨，与饿鬼界乃至地府更无瓜葛。

　　瀛洲山时日流转，乐乔醉心歧黄之术，若非四儿常下山来往两地，外界是何种情况也不得而知。

　　因此，地府去人间界作乱，为何要牵扯上瀛洲山，还是之后乐乔看到西方起雾才恍然醒神，莫不是因为海城一地离瀛洲山近，殃及周遭了。

　　有这一层缘故，加之四儿原是个冷不住心肠的性子，挂念着尚滞留人间的妖物，一刻也等候不住，便匆匆出了山。

　　数月，清缴地府大军，安置流离失所的小妖怪，又协同重整海城玄界办事处，本是好心襄助，顾四却成了多方借力的苦劳役，连轴转了四月有余，适才停歇。

　　神仙又如何，麻烦来了，照样其身不由己。

　　抚去顾及眼下红痕，乐乔眼神闪烁，心中有了决定。

　　**
　　为抚平重檐吃干醋的心伤，青竹迫不得已应下她先一日到人间界的要求。

　　预感家主到人间界恐生不悦，却不想她是暴风雨来临前近乎压抑的平静。青竹一面观望着重檐波澜不兴的侧颜，一面由她吩咐，取下轮椅。

　　说是人间界不好腾云驾雾，又说地面硌脚，自入人间，重檐一步也不肯点地。

　　要说懒，四界上下，唯山川主是瞻。

　　懒到了一定境界，她倒是得了意外清静。

　　诸神主诸仙家有事相商，山川主一个“我懒”便拒得干干净净。然而山川事务要打理，只好担在令评事青竹身上，此所谓能者多劳。

　　抱重檐坐上轮椅，她却不撒手，揽着青竹后颈非说“太臭了，阿竹香”，其后截了一缕发丝放在指间缠绕，才放青竹去给戴右吕左指路。

　　是在名为“前滩”的一处景点。行人如织，摩肩接踵。

　　时近处暑，日头高升，江岸风潮涌动，却无一丝凉爽之意，与昔年望江楼有云泥之别。曝晒在烈阳下，温度比青竹预计中高出太多。推着轮椅走了一阵，她也嗅出了家主所说的臭味。

　　青竹本是想着家主多年未曾来过人间界，有心带她感受一番此间变化，故而选了前滩这一处瞰望两侧高楼大厦的景致，却不想被这臭味败坏兴致，不由心生懊恼。

　　鼻翼抽动的细微声响让重檐捕捉到，山川主面色愈发冷肃：“阿竹也闻到了。”

　　青竹无意隐瞒：“是。”

　　非是行人身上的汗臭，亦非是江中鱼虾的腥，细细分辨，倒像是沉江多年的死物所散发出的味道。

　　戴右问道：“这阳江是刑嵘居所吧？”

　　他撑了柄巨伞，人也如柱，在人群中十分显眼。不止是他，一行四人足足吸引了大半游人的侧目。

　　伴于轮椅左侧的老婆婆背负两只车轮大的石盘如无物。推轮椅的混血女子不时要弯下腰在轮椅上那人头顶落下一吻，与她低声说话。

　　这几人穿的虽是与行人无二致的衣服，却与此间格格不入，无论男女，长发俱过腰，说话也是文绉绉的，浑似拍穿越剧。

　　而轮椅上那人好看是好看……

　　“真可惜，是个残疾。”

　　行人一句话教左婆婆动了肝火，一个转身向出言不逊的行人怒目以视，背上石盘把道路栏杆撞飞半截。倒是重檐拍拍她手臂，抻了抻腿，换了个双腿交叠的坐姿。

　　……

　　“婆婆，我渴。”

　　吕左马上换了颜色，背手在石盘间捋了一下，取出只竹筒送过来。

　　竹筒里装的是杜伶酒酿，这小子凭一手酿酒手艺，本可列入上仙名箓，奈生性狂放，三番两次冲撞上峰，最后谪下来做了地仙，挂靠山川府，行游四方。

　　重檐啜了小半，心情大好，递上去给青竹清口，问戴右：“刑嵘怎么对这地方情有独钟？”

　　戴右苦笑道：“牠……也是无处容身。”

　　说到刑嵘的苦处，戴右感同身受。都是上了年岁的神兽，论辈分，比上界诸神仙高出不知多少，只是各有所喜，不愿成仙，无法跳脱五谷轮回，是以，原身一年比一年见长。

　　戴右尚有家主为仗，常居化境，哪怕身长至百丈千丈，亦有万里江河居宿。

　　然而刑嵘多在人间界，近年人类探测手段花样翻新，寻常出游还好，若是长眠，唯恐一个隐藏不慎，便被泄露了千丈原形，引发人间界恐慌。

　　简而言之，除了阳江这经营千年的老巢，老蛇妖刑嵘已经没有了其他可遮风避雨的住处。牠冬眠素来是要化为原形的，无奈身形过长，没人能帮牠做一场障眼法。

　　重檐复问：“那有人在家门口丢了死物，刑嵘也不管吗？”

　　戴右摇摇头：“我也多年未见刑嵘，今次地府犯上作|乱，兴许是没得空清理吧。”

　　重檐皱眉又捂鼻，向后道：“阿竹我不要看了，还是去下个地方吧。”

　　青竹说：“好。”

　　心情愈发沉闷。

　　她是想给家主看看不同风景来着，哪想到景致不合眼也就罢了，竟还有异味。

　　正想着下一处云巅会不会也出什么岔子，却听耳中异于口舌的声音，是家主独传声于她：“我想去没有人的地方，只要阿竹。”

　　重檐斜靠在椅背，手指撑在耳侧，面上浮出比之烈阳不输的笑意。

　　这木头，过了一千年也不知道什么样的气氛合二人。

　　好容易得出二人的空余时间，出门带了戴右吕左也就罢了，竟专挑人多的地方。

　　笨极了！

　　**

　　“不合适。”

　　“也不合适。”

　　“嗯……看看下一件。”

　　“再换一套。”

　　听说乐仙儿要下山，瀛洲山一等一的裁缝蛛仙人是第一个正经上门送礼的妖仙。

　　说是如今人间界的时尚迥异当年，须得好好打扮，莫教人看出了端倪。然而送上来的衣服，莫不是坦胸露脐，八方来风。更有甚者，两片布子一合，便是所谓“热裤”，说既合当下潮流，又适宜季节温度。

　　乐乔试了两套，算是看出蛛仙人诚心捣乱来的。旁边顾及已然黑了脸。

　　“蛛仙人莫要唬人。”

　　“小蛛怎敢唬四姑娘？”蛛仙人四双手足，一双捂脸，一双护胸，还有两双站地上，“又怎敢唬乐仙儿？”

　　毛茸茸的前足下，流露出几分得意。看乐仙儿为难的样子，这种衣服定然不合她眼光。没得衣服穿，就不会想着要去那个危险的人间界了。

　　顾及急道：“你当是我没去过人间界，这种衣服有是有，但哪是……”

　　哪是嫁了人的姑娘穿的？！

　　后话尚未说出口，却见乐乔拣起一件展开，莞尔道：“就它吧。”

　　顾及定睛一看，却是一块形似未曾剪裁的整布，“这、这怎么穿？”

　　乐乔冲她稍使眼色，顾及心领神会，十分不情愿道：“你说这件就这件吧。"

　　对面蛛仙人却是掉了下巴，捂也忘了捂。

　　完了完了，郎中和四姑娘下山的心意已决，连一块布都能当衣裳穿了。

　　神仙下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