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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剑鬼 ...

  •   熙宁四年春,我死了。
      我看着齐霜宁齐柄没入我心口的长剑宜卢,以及霜宁修长、白皙的手。那本不该是一名剑客的手。
      还有霜宁随剑前倾的身体——她的眼睛正对上我的视线。
      惊讶。
      惊讶、愤怒、悲伤、不甘……
      我发誓,我这辈子也没看到过霜宁的眼睛会流露出这么多的情绪。这一刻,我甚至觉得,死也足矣。
      霜宁的眼睛,我一直认为是世上最好看也是我最喜欢的眼睛。但是它很快就被漫无边际的黑暗吞噬,卷入不知处的远方。

      光明重临,我已身在洛阳城。
      这是一座承载了我太多回忆的城市,若不是那厚重、高大的城墙支撑,我怀疑它早晚有一天会在我的梦境里坍圮。
      初春的阳光正好,地上残存的继续很快就会被暖意消融。
      不甘寂寞的人们走出了家门。
      大街小巷的茶坊酒肆都在传播同一个消息。
      绝世独双的女剑客之一——白行憩终于败在齐霜宁剑下,不幸殒命。

      终于与不幸。

      是的,没错,我就是那名终于败在霜宁剑下不幸殒命的剑客——白行憩。
      白行憩死了,齐霜宁也终于可以成为绝世无双的女剑客。
      她的宜卢剑终于饮下了第一口鲜血,从此更加锋利,势不可挡。
      练剑的侠客不少,女剑客却不多,能不天下人都承认的女剑客——遍数天下,也只有两名。
      不,现在也只有一个了吧。
      齐霜宁的名字很快又会在江湖上形成一股巨大的浪潮,而她本人,也许会飘然立于那股浪潮之上,平静地注视着喧嚣的世间。
      这就是她想要的。
      我已经给了她。
      虽然,她未必乐意接受。

      适合练剑的胚子不多,尤其是女胚。
      然而一个优秀的剑客女胚若训养得当,必将成为百年传奇。其修为甚至可以超越当世所有男性,霜宁无疑就是这样一个千载难寻的剑胚。她的优秀,已不屑于用性别来划分。
      遍观古往今来的名剑客,或许都是天赋根骨俱佳,但他们及不上霜宁一分。
      他们曾被剑役使,然后又反过来役使手中的剑,他们以为剑是工具。
      剑是工具没错,却不是杀人、争名夺利、寻求天道的工具。
      剑只是剑。
      你听说过画画的是画家,鼓捣乐器的是乐家,那你听说过剑家么?

      我与齐霜宁的初始,就注定了一世的不安宁。
      是在洛阳城西的一条林荫道上。
      两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孩儿,因为她们背后的剑也就显得不那么普通了。
      我该怎么形容霜宁?
      她实在不能用一个“非常”就可以形容的。
      “她是剑的奴隶。”师父说。
      “她还是心甘情愿成为剑的奴隶。”师父叹了口气。
      师父见霜宁的第一眼,便对她说:“你打不败行憩,便成不了一名剑客。”
      不成为剑客怎样,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又怎样?
      我实在搞不懂那些剑客是怎么想的。剑客两个字,本来不就说明了大家都只是剑的过客,有什么好争的?什么天下第一,什么绝世无双。
      在我想这些的时候,霜宁看了看师父,然后就专心地把视线放在我身上。
      师父又说:“从今天开始,行憩练剑的时候霜宁你要目不转睛地看着。至于行憩,你却不能看霜宁的剑法,一招一式都不行。
      霜宁比我长两岁,三岁习剑。当我六岁在师父门下开始学剑的时候,她已是初窥剑道的小剑手,而我却对剑一无所知。

      我一直都知道,师父只是在拿霜宁做试验。
      在洛阳城西学剑的十二年,每天我都能看到霜宁两个时辰。
      因为我每天只练两个时辰——早晚各一时辰。其余时间看书、习字、绘画、洗衣做饭。
      而霜宁每天除了睡觉和吃饭以及我练剑的那两个时辰外,她都在练。
      十二年来从未间断。
      霜宁的天赋很高,是个天生的剑胚。相反我却一点儿练剑的天赋都没有。
      我是个孤儿,也许是尼姑庵哪个尼姑的私生女。反正我有记忆以来就身在尼姑庵了。直到去山上打猎的师父偶然见到我,才带我去了城西的剑庐。也就是那天,我在林荫下,见到了强光之下却连眼都不眨一下的小剑手霜宁。
      然后师父就对她说了那番话。
      而我也在剑庐开始了习剑的生涯。

      十年后,也就是霜宁十八岁生日那天,师父为她铸了一柄剑。据说,那剑是用天外陨铁铸造的。其锋利,已不能用“吹毛可断”来形容。它可以随便把一块巨石劈成两半。师父经常做的就是拿着这柄利剑削碎银,然后去换酒喝。
      霜宁拿到宜卢的第三年,师父命霜宁试剑。
      剑庐偏居洛阳城西郊荒野,平日里怎会有人来此。霜宁试剑的对象自然是我。
      这是多么奇怪的事情。
      但在师父的剑庐里,不论师父说什么都是正确的,也是正常的。
      还记得十六岁时师父问我,喜不喜欢霜宁。
      我反问他:什么是喜欢。
      师父缄口不语,却一脸高深莫测的微笑。第二天他便开始着手准备为霜宁铸剑。
      齐霜宁与我的第一场比剑,是以平手结局的。
      那柄无坚不摧,裂石无痕的神兵宜卢,却偏偏对我手中的木剑无可奈何。霜宁的剑招奇慢无比,而我却快她一步。不管怎样都快她一步。好像她的剑法只是为了让我。
      我们的第一场试剑从日上中天持续到日落西山,一边蹲着的师父说:“好了。”
      霜宁即刻收了剑,退到师父身后。我却去势未尽,又无霜宁阻挡,摔了个狗啃泥。
      我爬起来去看霜宁,她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不悲不喜。
      我又想起师父说过的话。
      霜宁是一个心甘情愿的剑的奴隶。
      第二天霜宁就收拾行装离开了剑庐。而我依然留在那里,习剑习字,闲暇时去尼姑庵念经。

      有时候我会问师父:“为什么霜宁不回来看看?”
      师父问:“你想她了?”
      那当然,不然我为什么会好奇她都不回剑庐。
      师父又问:“你喜欢她么?”
      我沉默。
      渐渐地,我就知道了什么是喜欢。

      有一天我去帮师父买酒。听到酒肆里有人在讲评书。剧里的主角是一名有着美丽眼睛的女剑客。说她突然在江湖上出现,三月之内挑败武林四大传统门派的高手。说她貌美无双,剑法无双,说她只比剑,不拼命,却轻轻松松打败江南七大世家的使剑高手。
      这名剑客被人尊称“绝世无双”。她的名字我铭刻于心。
      齐霜宁。
      回去之后我把听到的讲给师父听,师父掐指一算,而后拍手大笑,说:“是时候了。”
      他修书一封,让我找到霜宁把信交给她。
      霜宁的名气够大。找到她毫不费力,何况她正身在洛阳。
      我把信给她,她打开一看,然后又把信递给我。
      一张白纸上只有两个大字:试剑。
      我们的第二场比剑是由洛阳城主安排,在城中广场上搭了一个巨大的平台,而后选了一个吉日良辰,在江湖群雄的注目下进行的。
      霜宁手中所持的仍是那柄神兵宜卢。剑身的寒光像冬日落地的积雪,生冷生冷。
      而我手里,也还是那柄木剑。第一次试剑时用的那把。
      与霜宁对立而站。我清楚地看到她脸上滑过一丝奇怪的表情。
      不明白。
      我只有贪婪地注视着她。以填补许久未见的空虚。

      “你喜欢她吗?”
      师父问。
      “我喜欢她。”
      师父和我并排跪坐在油灯前的蒲团上。我们俩可不像霜宁,跪坐青石板上看一宿剑法,早上还能若无其事站起来该干嘛干嘛。

      第二场试剑,我们又是平手。
      霜宁的剑指到哪儿,我的木剑便早一瞬间挡在那儿。霜宁有一种痴念,她想用手中削铁如泥的宜卢将我的木剑削成碎片。但木剑像是专门用来对付像宜卢这样的神兵的,不管怎样,霜宁都奈我无何。
      那一战,我也名扬天下。
      绝世无双变成了绝世独双。

      挑战霜宁的人更多了,因为他们发现一个名不见经传、拿着木剑的年轻女子都能轻易与霜宁战成平手,没准儿他们也可以。
      怀抱侥幸,期冀一夜成名的剑手实在太多。霜宁不屑应付却也疲于应付,于是再次远赴他乡,行踪飘忽。
      但时不时会听到评书先生提起她,说她又打败谁谁谁,多是为祸江湖的黑头子。是以评书先生说起来,总是带几分敬意。
      有时候也会听到评书先生提起绝世独双的另一人,自那一战后白行憩仿佛人间蒸发,再也不见踪影。虽然白行憩就坐在台子下,痴痴地等着他说起齐霜宁。那种抑扬顿挫的语调,和霜宁的古井无波截然相反。
      也是,那一战虽有许多人观看,却也都是洛阳城主从各地请来的武林豪杰。洛阳本城人反而无缘得见。那一战的具体情形也是听旁人所述,口口相传。传来传去,让我听了,都有些面红耳赤。

      不过还是会有一些意外。
      那天晚上我去帮师父买酒。回来的路上被人跟踪。行至城郊,跟踪的人忽然大喊:“你就是绝世独双的白行憩。”
      他拔出剑,一下子跳到我面前,满身酒味,脚步踉跄。
      喝醉了吧。
      “我要跟你比剑。”他说。
      我看了他半晌。他的表情虽然迷蒙,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我不知道自己在剑法上的修为有多高,但是能跟霜宁打成平手,应该不低吧。
      于是,我答应了。
      我一直没能拥有自己的佩剑,师父也不愿意让我带剑。
      所以我用地上的一根树枝跟那醉酒的剑手比。
      结果,我败了。
      他的剑法杂乱无章,招式很慢。可我就是避不开。树枝很快就被铁刃击断震碎,左臂被剑刃划伤,鲜血汩汩而出。仓皇躲避间连给师父带的酒也被不慎踢碎。
      我痛快地承认自己败了。
      那剑手愣了一会儿,忽然丢开剑狂笑:“我赢了,我打败白行憩了!”
      我捧着最后还剩下的半坛酒回了剑庐。那剑手早已不见踪影。
      推开剑庐的门,师父在门后,像是已经等了很久。

      之后我和师父又坐在蒲团之上,没有酒喝,师父显得格外落寞。
      “我败了。”
      “我知道。”
      手臂方才被那剑手刺伤,伤口已经止血,但疼痛锥心。师父帮我重新上了些药,包扎了一下。用一根布条将伤臂吊在胸前。师父的包扎手段十足滑稽,不过药很有效。没多久,疼痛便减缓,以至消失。
      我想问师父为什么我会打不过一个醉酒的剑手。但看他眉头紧蹙,于是只好缄口不多语。
      “你满心以为白行憩能与齐霜宁打成平手,天下剑客能胜你的不多,是么?”
      “你和霜宁比剑的时候,你有什么想法?”
      师父只提问,却不让我回答。
      我独自在蒲团上坐了许久,终于明白他问题所包含的答案。不由长出了口气,似乎还笑了。
      伤口愈合之后,师父又修书一封。命我再寻霜宁。

      步入洛阳某间酒肆,我听到旁边有人大声说笑:“刘万里那个不入流的小角色也敢说他打败了绝世独双白行憩。八成是酒喝多了做美梦吧。”
      酒肆充满了嘲笑。
      原来那剑手叫刘万里。真可怜。
      马路上突然出现一声凄厉的呼喊:“白行憩亲口承认她输了。是真的!”
      投眼向外。
      一个蓬头垢面的男子发疯似地狂奔。路人在议论,更多的是嘲弄。

      这一年是熙宁四年。春,寒意料峭,绿意迟迟不来。
      与霜宁的试剑,即在闹市街头。路人驻足,似乎有人认出了绝世独双,遂奔走相告。待我剑起时,斜眼一瞧,已是人山人海。
      剑起,即落。
      是的,第三场试剑,白行憩一招便殒。
      事不过三,足矣。

      仍是记忆中剑庐的门,夏日桑桑,霜宁长跪不起。
      她重复念着:“行憩不该输,她不该输。”
      我在她身前望着她,听师父在耳边说:“败过,便失了无畏,不怪你。”

      是了。
      对霜宁,我一直存着无谓的念头。胜与负的猜想,从未在我脑海中出现过。
      无谓即无畏。
      反而与那落魄剑手的比拼,理所当然以为会赢。剑心之无畏便消失殆尽。
      师父让霜宁见识我所有的剑法,终让她思虑过多。
      过犹不及。

      雷雨不期而至。霜宁却一直跪在那里,像座雕像。我想师父已经习惯了,也不理。我陪着霜宁,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而后,万年封冰化为一池春水。
      我看到霜宁款款向我走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剑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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