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唐少爷

1、油婆街

　　油婆街不太平。
　　当年的大事几乎全出在这儿。所以，就连武打戏都找油婆街拍，但，只有这儿，处处都带著股生猛的气味。
　　《龙争虎斗》就是在张记门前拍的。我挤在人群里看他们拍戏。这天，我一辈子忘不了。
　　那打戏拍的真假，人都跟木偶似的动。就一个武行不一样，戏好，打得好，身手那叫漂亮。他每回一出手，叫好声就轰地一下响起来，演员就吓一跳，就得叫停。几回下来，那个大块头导演怒了。
　　“让你卖艺来了？还是把你自己当角儿了，不是告诉你位置站准么，动两下拳头就行，要耍你他妈滚别的地方耍去。”
　　那人不说话就看了导演一下。也不知道他什么模样，导演倒吓得往后一退。
　　“不，不愿意干就给我走人。少跟我瞪眼”说完马上转身走了。
　　没多久。
　　“好”又一声吼叫，那小子倒是把主角打的趴在地上。
　　“忘了自己老子是谁了？拍你呢？你有脑子没？”一生气，导演骂开了，嘟嘟囔囔嚷了一大通。我就看见那小子缓缓地动了动手腕，握了握拳。脸慢慢地，慢慢地涨红了。他猛一抬头，挥手就是一拳，狠狠砸在导演头上，那人身子一栽，斜了下去。啪地铺在地上。
　　那小子甩甩手，说：“谁是角儿？”十几个武行，谁也没敢动一下，眼睁睁瞧他转身出来。
　　这人肯定是油婆街的，这条街不太平就是因为人人火气大。但是这里的人，聪明得很，弟兄少的时候不出手，没可跑的地方，不出手。可这小子，对著十来个武行，想都不想，上去就一拳。而那些个手里抄著家伙的，刀枪棍棒的，没有一个动弹一下。大约是都试过他的身手，不敢动。我看呆了，哥说：有真功夫，在这条街上就什么都不怕了。
　　油婆街的事和人都简单，分帮分派，不顺眼就开打，顺眼的人就拜把子，是兄弟。我爸妈死得早，只有一个哥。这个程晋，有那么点儿，像我哥。尤其是那头发，后脑上全是扁扁的。

　　回去的时候，我们同路，他在前头。我在后面看这人的架势，正琢磨著，一群人呼啦涌过去。把我撞到路边，我刚要骂，才见跑过去的人腰上全是鼓鼓的，是刀，又要开打。
　　我跟著人流走了一段儿，看见巷口围了一群人，动了这么多人，看来是大事。我往后站了站，却见，巷子里突然扑出个人来。人群一下子散开，我看到那人摔在路边的栏杆上，背上全被砍花了，血漫得到处是，水似的流。我看著那人的后脑，头发压得特别扁。我的头嗡得一下，吼起来“哥”。他身子一瘫，向后一仰，脸上全是血迹。
　　我疯了似地扑过去。看见，巷子里窜出个人，跑在我头里，我大吼，可见他刀一亮，刷地划下去，切在我哥脖子上。我死命朝他撞过去，他脑袋磕在柱子上，我夺过刀，双手一抱，扑地捅进他胸口，用力一拉。血一下儿漫上来。
　　说句别的，我总是在这时候听到音乐声，紧张，急促，说不清楚，它的调子像是周围的人声，像是那柄刀，那不是一把锋利的砍刀。我后来知道，一个人，要有件好工具，就像那些什么，什么作家要有一只不错的笔，几片好纸。我们得有把好刀，可惜，我当时没的选，那是一把极钝的刀，刀尖是圆的。我记得，听到那音乐猛然响起来的时候，我的刀一下压在那人肚皮上，没进去，我全身一用力。现在想起来，似乎不再是令人兴奋的事，但我跟你说，为什么我们这些人就喜欢在这种地方混，不全是因为我们什么都没有。不是因为我们没人管教，沦落至此，而是因为我们在这里，自己做的事，自己扛，不受气，只要你不想，你就不需要压著火，简单说来
　　再一回头，我哥已经彻底瘫在地上，断了气。我吼叫著扑过去，身后，十几个提著刀的家伙朝我奔了过来，他们一下子盖过来，全是刀光。我挺著脖子，来吧。
　　“当”的一响，几片刀页敲在一根铁棍上，一只大手一把把我拉起来。铁棍呼啸声风，看不见棍，就看见那些脑袋一个个地耷拉下去。
　　救我的人，正是那个武行，他叫程晋。这条街上，人跟人之间的事是说不清楚的，有时候我都觉著我们就是群野蛮人，没有现代人的聪明劲儿。说，做，砍，杀，都是凭个意气，有人说这条街上都是疯子，在这儿过活的人都是随著气走，跟著气做事。所以，想在油婆街混出名堂不是件容易的事。头脑不好，做不好决断，死的不只是手底下的人，连自己一同没命，头脑好的，样样计算清楚，弟兄早反了，说你是娘们，什么都做不了主。
　　要清楚，要魄力，有时候也得跟弟兄一样，意气点儿。
　　这才是油婆街上的头儿，程晋有的，是这份意气，他做事儿，就凭个感觉，出手救我，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像是赶到那儿了，就动了手。
　　这是我多年以后才琢磨出来的道理。
　　程晋拽著我开跑，跑到我们两个都喘不上气来的地方，他松开了手。而我却看见，血，满眼睛都是，我哥的，那个人的，我的……漫的到处都是。我手上好像有刀子的味儿，冰凉的，腥的，一股子味儿。这味儿让我想起哥，他是我剩下的唯一的人了。我终於渐渐明白过来，可人却开始变得呆呆的，眼前的东西慢慢的都变成一片灰白。
　　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玄武一生里最凄惨的几次都在程晋面前。用大夫的话说，那时候，我已经疯了。整个人，就跟植物人一样，对任何刺激都没有反应。程晋没想到救了我的命，却惹来了一身的麻烦。我的人是他救的，所以他没法就看著我这样把我丢开，即便是捡一只猫，狗，也得好生待它。程晋就把我捡回了他那个破旧不堪的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