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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第 6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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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顾修杨
风一吹过,冬天的早晨带着幽幽凉意,整个墓园很安静,都是整整齐齐的墓碑,肃穆又悲凉,光可鉴人的大理石面,不变的是墓碑上人的笑脸。
这是一个属于眼泪的地方,细细听来,似乎总有哭泣声,说不够的伤悲。
有人放下一束花,轻声说:“大哥,又来看你啦。“
我诧异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想想就知道了,”她冲我笑了一下,“也不通知我一声就一个人来。”
大概是拜祭故人的原因,她今天穿了一件黑色大衣,显得人很瘦很白,不过气色好了很多,我握住她略微冰凉的手:“这段时间准备婚礼已经很累,你该休息一下。”
“这么说来还是好心咯?”她的语气有些调皮。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空闲的那只手无意识地摸了摸眉端,这似乎是车祸以后才有的一个习惯,那里有一个淡淡疤痕,平时用刘海挡了,并不显眼。
“呆会儿陪你去取项链吧。”
她咯咯笑两声:“那可是我自己设计的,要是一起的话岂不是提前就被你看见了?不行不行。”
“你这是在大哥面前耍威风么?”
“是啊,大哥一向疼我。”她蹲下身来,用手绢擦拭光洁的墓碑,轻声道,“多希望他能看见。”
俩人静静站了一会儿,风势渐大,她的衣衫略显单薄,我提议道:“回去吧。”
“她快毕业了吧?”她突然问了这样一句话,眼睛却仍旧眯着,看向远方。
“恩。”
明天过后,郑好就毕业了。半年前,她向系里递交申请,因病无法完成答辩,提出延期毕业。那时候有很大的难题困扰着她,因为分手那一晚之后,她整整一个礼拜没去学校。
总是觉得俩人的分开并不真实,就好像只是吵了一架,总有一天她还会回来。属于她的一切都还放在原处,她只带走几件衣服,剩下的都是记忆,偶尔和现实交错,似乎她还在厨房挽着衣袖做饭,或是客厅里坐在地毯上上网。
这种感觉在深夜里尤其明显,朦胧灯光下,那个影子淡淡的,一眨眼,小姑娘的脸似乎就会扬起来,笑嘻嘻地问:“你回来啦?”
常常停在远处看着她,看她一个人背着包上课,浅色衣衫,脚步很快,房间的灯偶尔会亮到很晚,一定是为了作业而熬夜,有时候见她从超市出来,拎了满手的菜,过马路的时候左右张望,似乎是朝着这个方向看过来,却又很快别开眼。
半年来她生过一次病,并不严重,我将药静静放在窗台,看见她推开窗,迟疑地伸出手来,半晌却又放到原地。
下定了多大的决心才没有去敲响她的门,惊醒我的,却是大哥去世的噩耗。
两个人之间,终于越来越远,有个女人走进来,庞子欧。
八月那一场车祸很惨烈,高速路上连环追尾,明明她已经爬出去,却紧紧抱住我往外拽,就好像没有听见引擎发出低沉危险的呜咽,汽油淅淅沥沥滴在路面像是一场雨。
前后的车碎得七零八乱,整个路段变成地狱,血腥气息弥漫在空气中,死亡的味道盘旋在身边,只等着下一个人咽气。她眼中的惊恐如此明显,忘了抹去脸上的血,全身抖得厉害,却哭着大喊:“要走就一起!”
赶都赶不走。认识二十一年来,我不是第一次见识到她的固执,却是头一次看到她惊人的勇气。
她还这样年轻,容颜如花,却愿意放弃逃生的机会。
爆炸过后两人都还活着。
醒后第一眼看见的是角落里的一盆花,娇嫩的百合,孤伶伶开了一株,就像千百次在梦里出现的那个女孩淡雅的裙裾。
我想起朦胧中模糊闪过的脸庞,知道是她来过了——是为了避开我的家人才只能在深夜过来吧,最后又是一个人静悄悄走掉。
想到这里,心像被人揪住,无法呼吸的感觉,夜色中仿佛又看到她轻轻走路的模样,最后却只能缓缓摇头——从今以后,生命里就要换成另外一个人了,那个因为救我还在抢救的人,我的妹妹,庞子欧。
我守在病床前,握着病人没有知觉的手,想不到除了结婚以外更好的承诺。
她给了你生命,你该用什么来衡量?
“就是突然想起来,问一问,”子欧侧过脸,神色平静,“没什么了。”
“回家吧。”
她点点头,却又改变主意:“你先回吧,我再待一会儿,有些话想说。”
“我不能听?”
“说你的坏话啊,”她看了我一眼,脸上慢慢浮现一个笑容,“我自己开了车,不用等我。”
离开之前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到她静静站着,微微抿着唇,却似乎没有说话的打算,风吹起她的头发,从背后看,像是从油画里走出来,和记忆中的那个人突然有了惊人的相似。
下个礼拜天,婚礼的日子。
一二三
今天天气有点冷,但它是根据中国农历选出的好日子,宜嫁娶。
我在脑中细细过了一遍礼宾的名字,审核过的步骤,确定毫无差错。早来教堂一步,这是新郎应有的耐心和礼貌。
哥特式的大教堂,细长柱子,巨大窗户,以直棂贯通分割出圆形玫瑰窗,纤细肋架伸展盘绕,绚丽非常,门口的红色地毯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像是一路燃烧的火焰。
为数不少的观礼嘉宾,陆陆续续都已经到达。
最难能可贵的,父母相携而来。母亲穿了一件香槟色风衣,裹着巧克力色长裙,挽着父亲的手臂,远远冲我微笑,却像是冬日的阳光,明明挂在天上,却没有温度。
她径直走到我面前,伸手帮我拂了拂衣衫:“孩子,恭喜你。”
可是语气很平静,甚至没有用双眼注视,还是那么优雅,又模式化,“我为你感到骄傲。”
背后就是媒体,镁光灯闪烁着熠熠光芒。
大家都很满意这桩婚事,因为它本来顺理成章。
“你在这儿啊!”南知走过来,拍拍我的肩,“新郎官。”
她今天是伴娘,穿着一身紫罗兰色的定制裙装,钻石手镯,华丽却低调。
“你不是应该和子欧一起来吗?”
“她来了,”她笑道,“在休息室等你,仪式还没开始呢,就等不及要见你了。”
心上涌起异样的感觉,走到休息室,深棕色的雕花木门就在眼前,只需轻轻拧开黄铜锁,就会见到里面等待的人。握在手中的门柄,却似乎有千斤重。
屋内静悄悄的,连化妆师都没在,她果然是一个人在里面。
她本来坐在椅子上,对面是玻璃窗,双手托着腮,出神的看着天空。休息室里暖气非常足,能看见她光洁的后背,头纱如同瀑布垂下来,又被小心掖到椅垫上,光线勾画出了一个无比美丽的剪影。
“你找我?”
“修杨。”她转过头,冲我一笑。
她的确是个漂亮女人,精致的五官根本无需浓妆就可以娇艳非常,只有笑的时候会露出不明显的小虎牙,又比妩媚女人多了一种伶俐与天真。头发被悉数盘成一个蓬松的髻,用珍珠发夹别好,发色又回复到了纯正的黑,显得简单又高贵。
她站起身,与我分别站在房间的两端,伸手理了理裙摆:“好看吗?”
以前郑好说过,凤冠霞帔比婚纱漂亮,每次见到的新娘都是一身洁白,好没意思,不过中式婚礼又太繁琐,总不能要求新郎真的骑一匹马来,那样就太恐怖了,然后她眨眨眼,冲我道:“到时候你想办法吧。”
到时候你想办法吧。亲昵又自然的语气,对未来毫不怀疑,最后却飘散在风里。
“你看,”子欧微微侧首,“你送我的耳环,我戴上了。”
“很漂亮,”我走到她面前,“可以直接参选环球小姐。”
“勉为其难的接受你的夸奖。”
“那请问新娘你提早接见新郎的目的是?”
“没什么,”她垂下眼,可以看见珠光的眼影,“就是想和你说说话。”
我突然想起七年前,她第一次上节目之前也是这样,垂着眼坐到我的办公室,口气有点怪异:“我想和你说说话。”那是因为很紧张。
我低头,见到她左手手腕上戴着一条花色复杂的手链,正好遮住一条三厘米的疤痕,当时被车窗的碎玻璃扎了,到现在还没有消褪。于是心里浮出一种温柔的感觉,轻轻握住她的手,有点凉。
她把头靠过来,头纱蹭着我的脸颊,闭了闭眼:“在你心里,郑好是怎么样的?”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就是想听听,”她反握住我的手,“现在嫁给你的是我,不是吗?”
不是不肯讲,而是这一句话可以让回忆瞬间疯狂,像是催生的野草,根本不知道从何说起,因为从心底里希望它是一段说不完的故事。
“她……很温柔,又调皮,见到陌生人的时候脸色会比较拘谨,只有熟悉了才知道她原来满脑子都是古灵精怪的思想。有点丢三落四,没什么主见,但是很听话,难得和别人争执,胆子很小,怕黑还怕虫子,有时候心很细致有时候神经又很粗……”
“恩。”
沉默了半晌,她突然开口:“原来你选的人是这样的。”
我的心里一跳。
她抬起头,竟缓缓把头纱摘下来:“那么,我究竟是哪里比不上她呢?”
“你……”我抓住她的手,已经猜到了将要发生的事情。
“我已经等你很久了,修杨,你记得的吧……等你和安娜分手,却没有想到会有一个郑好。如今算是修成正果,甚至可以嫁给你,一辈子和你在一起,我对自己讲,这个愿望总算实现了。你有没有想过,你会是一个女孩从小到大的梦?
“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幸福,到最后竟发现梦寐以求的东西自己根本就要不了。因为不知道接下来还有多少变故,或是还要有多长的时间你才能够忘掉郑好,也许你永远不会离开我,可那只是对待妹妹的一种责任,不会再改变了。
“本来不应该退缩,这么多年都坚持下来了,再久一点也没太大区别,可是修杨,你并不爱我……所以我没有被赋予那种百炼成钢的资格。
“多悲哀啊,”她眨眨眼,像是有泪水,却没有流出来,“已经得到的东西最后却要交出去。空有勇气,却没有福气。”
“不用,”我捏紧她的手,“你不需要这样。”
“这是爱吗?还是只是因为感激或是怜悯,所以想要照顾我?和你在一起半年,却像过了十年那么久。你有多少时间在想着她,和我结婚,你真的不难过吗?可是我却觉得很难熬……是不是因为等得太久,我对你的期望太高,所以今天才会这么失望?”
她猛地抽回手,定定看着我:“我知道客人都已经来了,但这……就算是二十多年来,我对你唯一一次任性,最后一次。”
“本来今天想让郑好来观礼,因为真的很讨厌她,希望她不开心,可是最终,还是不忍心,怕你怪我……”她的声音有点抖,烫人的眼泪落下来,滴到手臂上,她缓缓将一样东西放到我的手心,“修杨,我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
戒指,熠熠发光的钻石,象征永恒的爱,被退还回来。
她慢慢走向休息室的大门,与我擦肩而过,她将洁白头纱轻轻搁上椅垫,再也没有回头。在她身后迤逦的,是十米长裙,层层堆叠的纱,像是从天上跌落的云,繁复又干净。这是她自己设计的婚纱,她对婚礼很上心,追求完美,一切都是亲自准备,经常会忙到深夜,听南知讲,光是头纱就修改了八次。
扑面而来的光湮没她的身影,最终门又缓缓合上,什么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