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止阑珊》左添音

18、阳春白雪

　　(十七)
　　门扉在我眼前合上，我伫立于前，静默一会儿转身离去。
　　廊前的灯火透过绯红薄纱渲染出靡靡的光晕，映照在闭合的红杉门扉上，让此间贪念显得欲盖弥彰。
　　我脑海中只徘徊着那一丝声音，时间音色相同之人何其之多，而我却只愿相信他是那人，原因为何，不得探究。
　　这般声色犬马，是他少年时一直不屑的地方，连书中涉及的两三语句都令他叱责不已。如今，这人却愿意屈尊来这里商讨那些更加晦暗的事情了，呵，果然是那令朝堂为之色变的圣王了。只是抛开这一切情绪，我不得不去深究到底和他密谈的是何人，却不能让对方惊动一分。
　　霎时，心念急转，思绪万千。

　　回到风梧所在的雅间已是两盏茶之后，我神态自若得取来一杯茶水润喉，并不急着开口。片刻过后，对上风梧的眼睛，我笑着点了点头。
　　“也许此次，我们收获颇丰。”我点了点桌角，捻起一粒晶莹的葡萄放入嘴中。
　　风梧并不言语，只是注视着我，眼中已是柔软。
　　“原本只是出来赏玩一番，难料……”我垂下眼帘，笑得颇有深意，啧了一下嘴唇，“那人竟也在此。”
　　指了指对面灯光晦暗，垂下珠帘的窗户，“如此秘密的会谈却不想，竟被他弄得欲盖弥彰。想来他还是从心底厌恶这样的地方。”
　　眼中浮满笑意，我将打探来的消息尽数告之。
　　原只是想去打探一二，不曾想过能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却不料有意外收获。
　　我原本就怀疑那神秘客人的身份，便扮作小厮去落情阁专门放置车马的地方查探了一番，装作忘记自家马车在哪里，询问了看管马车的马夫，顺便装作好奇问了另外那些马车是哪些人家的。马夫见我带了上好的水酒过去，于是谈性大起，将马车主人的风流韵事也一并告诉了我，我笑着应和着，不着声色的打量一众马匹，即使马车装饰能变，依那人清傲无端的性子，座驾可是丝毫不会有马虎，可打量了一周也不见有任何出彩的马匹。
　　正踌躇思索时，那长舌的马夫又说起了今日让他印象深刻的怪事。原本落情阁做的就是酒色生意，迎来送往频繁，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也是这里的常客，今日却有一辆马车从后院入内直直通入了专门的小院，样子着实小心，也不知里头是怎么身份的人物，若不是他刚好从那处经过，也不会有人发现。我问道，那马车是否还在那小院中，马夫嘿嘿一笑说是不在了。
　　我心下了然，道别了马夫就离开了，正想回去与风梧小顺汇合，没曾想却在拐角处看见了那人房中为我开门的黑衣人，似乎是与其他人在一起。
　　好奇心一起，便远远尾随上去，那些人尽数往偏僻地方走去，似乎是四五个侍卫一样的人物围绕着中间一身着黑袍男子。如此看不清容貌衣着让人着实心急，可我却没有丝毫办法。
　　黑衣人将那些神秘人送出了偏僻处的院门，便转身回来。唯恐被他发觉，我隐在暗处好些时候，待确定黑衣人已走远，我便急急追上去，暗处小巷已无人迹。我略一思索，便立马追上前去，这小巷通往街市，而今日街市多是人流，如果是马车那就稍显突兀，若是那黑压压的一堆人也着实扎眼，怎样都能发现蛛丝马迹。
　　现在想来，那冲动委实危险，若被人发现行踪，后果不堪设想。
　　果然，那马车辘辘地行过人声鹊起的街道，隐没在角落的黑暗里。而那方向，是西坊有名的商家街道。
　　若不是此人妄图掩盖踪迹，那便是，他就住在那些街道。
　　索性我也不亲自追了，若真有什么诡谲秘事，那人自有百千主意隐去踪迹，现在若追去恐怕被人发现。正巧在街角边的巷道里看到了两三个乞讨的乞儿，就花了些钱财打发他们去跟着那马车，待马车停住便在子时来落情阁后门找我。
　　于是现在我们就静待消息，无论是否有用。
　　风梧却在我笑眯眯啜饮着香茶时皱眉，冷言道：“主上，追踪之事实在过于莽撞，万望以后三思而行。若有需要，属下可前去。”
　　我放下杯盏，笑着向风梧道：“无碍。”虽然在他眼中依旧看到不赞同，可他还是不再多说什么。
　　这三言两语之间，雨花玉雪台上已走场了两三节目，虽说是阁里数一数二的名伶尤物，却皆是清口小菜一样开胃的情调。座下各席也按捺得住，依旧不急不缓地手上调闹着美人，倚着美人纤纤素手饮着美酒，好不快活。
　　蓦然之间，四周灯光黯淡下来，窃语调笑之声也渐渐消去。真正的好戏总算上场，不枉我百金的钱财。
　　待一切声音消去，琴瑟声起，袅袅亭亭，清韵非常，周遭红纱轻扬，自有一股缠绵悱恻。
　　忽然从空中落下一袭厚重的红幕，掩盖了整个雨花玉雪台。一道悠扬清雅却又空灵似要洞穿灵魂的萧音从幕布后传来。箫音瑟瑟，幽咽泠然，情调儿是来自南国的音调，却演奏出属于北地清冷，眼间似是忽现白雪飘飘，悠然落地，绽放为花。一仰一吸，一顿一挫，一调一音，已然迫人心魂。
　　“阳春白雪……”
　　不禁喃喃自语，这传说中已随着百年前千情老人逝去而失传的曲音竟然在这小小落情阁内再次展现人间，不知演奏者于千情老人是何种关系，此番情景若是千情老人地下有知，不知是何感想。
　　我失笑摇头，“人间无尽是相思，不作白头莫断情。”
　　——等闲识得愁滋味，爱到深处恨亦浓。
　　曲音消散，余音飘渺于空中，从典故轶闻中，我多少知道这曲「阳春白雪」是千情老人被恋人抛弃，辗转求而不得，数十年之后黯然隐退时所作。千情老人乃当时音乐大家，所留曲艺皆是难得佳作，为南地贵族争相追捧，这样的雅人却依旧难逃情之一字。当时种种后人已不得而知，然依循百年的曲调依旧晕染着浓浓苦涩愁思，直叫人叹一声，情愁苦煞多情人。
　　“啧……情字果然沾染不得…….”
　　却不想，我这不自知的黯然叹息却引得一旁一道黝深的目光逡巡不去。
　　那演奏之人隐在厚重的红幕之后，真容不得窥见。待红幕徐徐上升，只见一道窈窕多姿的丽影娉婷而立。
　　那红装的丽人纤纤玉手执一枝玉箫，一袭红裙微微扬起，轻薄的纱衣衬出婀娜身姿，一双白玉似的小腿在那红裙下若隐若现，引人遐思。丽人未梳发髻，青丝如瀑，只一根红色的丝带笼住披散的发丝。一张芙蓉面未施粉黛，却让人觉得清丽无端，淡雅气质一派天成。
　　这世间，真有将清雅和艳灼融合在一起的人，我一错不错直视着那眼睫微垂的红衣美人，心下却涌上一股无名的违和感。
　　美人抬首婉转一笑，眼波流转，微一欠身。也不见她如何起势，身姿便随着一声琵琶拢弹之声跃起空中。
　　这石破天惊，气势非凡的一跃并没有随着琵琶瞬逝的音调而停滞，跃如空中之后美人柔韧的身体瞬间张弛，那飘渺的红色纱裙也随着张扬开去，如同一朵绽放在空中的艳丽花朵。美人无声落地，发丝遮掩住低垂的螓首，一时无声。
　　然而，却又在呼吸可闻的刹那间，琵琶烈烈的弹拨之声又如同千军万马一般，从远处奔来，声音渐起。原本逶迤在地的美人仿佛听从召唤，以手中的玉箫为剑，舞跃如风。她脚下轻点，长腿后踢至半空，纱裙带出迤逦的弧度，指间玉箫横划，翻跃反复，气势如虹。红纱从臂间划下，映衬着雪白的肤色，玉手轻扬，拂过清雅又艳丽的脸庞，眸光随着手指的动作滑动，略过弧度优美的下颚，细长雪白的颈项，直至凹凸分明的锁骨，明明是无比单纯的舞姿，却引得坐席间吞咽之声此起彼伏，呼吸渐沉。
　　一曲舞毕，琵琶声消。美人只除了起舞前那清浅一笑，余下一片淡然。席下已无声。
　　一声激越呼喝从黑暗中左角传来，终是有人回过神思。“红珞美人儿，得你一夜枕席，倾尽家财又何妨！”
　　依旧立于雨花玉雪台上的美人默然不语。
　　我暗道，原来美人名唤红珞，如此烈性又动人心魂的舞姿倒是我前所未见,比起那所谓第一清倌知画又如何。
　　对这矛盾的美人儿，我倒是好奇的紧，不过好奇归好奇，不能沾染的道理我还是懂的，毕竟现下，我还不是少爷。
　　座下呼喝不止，竟然公然叫起价码来。在这些人眼中，佳人岂会无价？
　　于一片叫嚣之中，台上美人只略略扫视一番，言道：“落情阁自有规矩，恕红珞少陪。”嗓音并非是如同妙龄少女一般婉转动人，而是沙哑低磁，倒是出乎我的意料。说罢，美人欠身退场。
　　这场上一干男人的心思都投注在这红衣美人身上，只怕余下的节目也难以有方才那样的效果，我不知为何这样厉害的角儿不在最后压轴出场，反而是在开场不久就表演,那名唤知画的清倌又算什么。
　　“规矩？什么规矩？”我问向旁边的风梧。而风梧不解风情，只是摇头不知。
　　反而是一直不语的小顺巧笑着凑过来道：“我知道那些规矩哦。”看我一脸好奇的神色，小顺神秘地笑道，“刚才听得一些人在那里咬碎嘴，说是这落情阁与其他一些同好比起来自有一套吸引客人的套路，比如这上台演出的伶人，前面几个只当做热场，之后表演越是靠前的伶人身价也是越高，而这些伶人一夜的价格可说是高的令人惊诧。想必,这红珞是真正的开场.”
　　“哦，对了，”小顺似是想起来什么，拍拍脑袋续道，“首位出演的艺人必是清倌，专选得今夜一样的日子来破身的。但不是谁出得价钱越高谁就能得美人一夜，嘿嘿，说是要回答美人儿的三个问题，回答对了再奉上万两黄金的夜渡资才能真正得到美人初夜呢！”
　　我听了双眉一挑，对着风梧苦笑道：“何样的美人，这一夜春风的价钱竟然比得上堂堂衍凤王爷半年的俸禄。真是……”
　　还没待我自怨自艾完，楼下又是叫嚣，“美人儿，那三个问题为何？”
　　原来，他们看了如此倾城的表演，竟还不知道美人的三个问题，更枉论回答了。
　　“对啊，还没说问题呢。”小顺也是一脸不解。
　　我敲了敲小顺的头，笑骂道：“怎的？你也想学下面那些风流子弟一样，想着回答问题一度春风？不为你媳妇守身如玉了？”
　　小顺摸着被我狠狠敲疼的脑袋，龇牙道：“哪能啊，回答出问题我也没钱呀！人家只是想说，若回答出红珞美人的两个问题，今夜所有的花销就都免费嘛。”
　　这句话，不免让我眼前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