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首歌》箫曜

4、第一首歌：命殇

　　我赤脚走进卧室，这样的缓慢，这样的沉重，仿佛身上有千斤的枷锁，在制约着步伐。一面古老的铜镜前，我身上的浴巾瞬间滑向地面，露出一具恶心的裸体。我憎恶我的身体，憎恶到想要马上脱离这个躯壳。模糊的铜镜上隐约露出曼妙的身躯，可在肚子那却鼓了出来。我盯着这鼓出的□□，恨恨地闭上了眼睛，多么希冀这不是真的。
　　是的，我怀孕了，已经六个多月了。这个孩子并不是我所希望出生的，因为它流着我所憎恨的男人的血。一想到这点，我就想要拿刀刺死它的冲动。如果没有他，我是不是还天真无邪地生活着，纵使他多么多么得对我百般依顺。
　　我逃避似得缩进了被窝中，想就这么睡过去，可是那梦魇似烟雾般缭绕，在我脑海中不停地浮现，纠缠，窒息……
　　七岁那年，父亲因公殉职。于是我和母亲便开始了搬家的生活。母亲带着一箱一箱的高跟鞋和拖油瓶似的我辗转于某个城市的角落间。我想母亲即使把我丢了也决然不会抛弃她挚爱的高跟鞋。那一箱一箱的高跟鞋犹如刻录着母亲的青春和爱情一般。记忆中的模糊片段是这样的清晰和犀利：冬日的午夜，雾气缭绕，母亲披头散发，瘫坐在巷子里的青石路面上，像被利剑刺伤的野兽哀嚎着，抽噎着，却绝然得不肯低头。我穿着薄薄的棉毛衫，瑟瑟发抖却静静地站在母亲的背后，望着门庭中那凶悍的女人，似黑暗中的魔鬼，这样的张牙舞爪。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打母亲的耳光，更不明白那个曾经我喊作“爸爸”的男人却黯然地躲在这个女人后面一声不吭。一双双高跟鞋似天女散花般从门庭里扔出来。青石的路边上到处趟着母亲的挚爱，甚至有一只红色的高跟鞋就这么不偏不倚地扔在了我的额头上，顿时一股暖流顺着我的眼角滚落下来，我却不敢吭声。母亲挣扎着爬起来，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捡着一只只不成双的高跟鞋，那种珍惜那种小心是我当时怎么也明白不了的回忆。那晚在寒风中，母亲拖着成箱的高跟鞋，我蜷缩在后面，走了很久很久……
　　后来，母亲带着我寄居到了姨母家，把这些高跟鞋都锁在了樟木箱中高高地藏在了房子房梁上，再也不看一眼。母亲学会了拉着嗓门和别人吵架，叉着腰，整个身躯嵌在门框中，宛如门神般的犀利，不知道她是为了保护我还是保护那一箱一箱的鞋子。母亲学会了烧煤炉。每日中午母亲拎着煤炉站在风口，用残破的芭蕉扇扇着总也点不旺的煤炉进风口，烧着永远不会沸腾的水。差不多的时候，母亲总会按住我的头，用那一壶温吞吞的水帮我洗头，那水顺着我的脖子一直流进了棉袄里，这样的温暖却瞬间冻结了我的肌肤。我总是幻想，哪一天母亲要是把这壶水烧开了浇在我的头上，那是怎么样的惨状？偶尔那彪悍的女人还会在我们寄居的房子周围游荡，母亲就抱着我锁上门躲在黑漆漆的里屋不吭一声，直到那女人离开。或者有时候那个男人还会找上门来，母亲就会拿着夹煤球的钳子狠狠地敲打石砖地面，那恶狠狠的眼睛仿佛要把对方身上挖出一个洞来。
　　我只是静静地站在边上，看着母亲演绎着人生百态。母亲那身躯里面却藏着害怕、痛苦、无助和对未来无穷的失望……母亲又跟了几个男人却始终得不到她所期望的爱情。晚上的时候，她会静静地坐在房梁下面，雕塑般的静默，看着梁上的黑影，露出些许的微笑。
　　十岁，按照古法规矩这个年龄是女孩子绾发髻的时候了，象征着女孩子的长大，在古代该是嫁人了。生日的前一天中午，母亲和我静静地坐在塑料的小圆桌上吃饭。刚放下碗筷，母亲一把把我拎起，放在了椅子上，围上白布，用一把裁缝剪刀，开始了她的杰作。我只是坐在椅子上，看着母亲娴熟的技巧，原来母亲不仅会做衣服了连剪头发也学会了。还有什么不会的呢？我暗自地佩服起母亲的心灵手巧。生日的当天，母亲破天荒地换上了红衣服，烧了一桌菜，却独独没有换上高跟鞋。母亲不许我动筷子，和我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晌午时分，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抱着一个可笑的娃娃走进了家门。毒辣的阳光照在他的头顶上，我仿佛看到了一滴滴油渗出了油罐，又仿佛看见了圣母玛利亚召唤的光环。母亲赶紧迎上去，嘴角充满了笑意。我很久没有看见母亲充满笑意的脸颊，曾经的千年冰山瞬间融化，那嘴角两边的梨涡在阳光下竟然也这么好看，我看痴了。母亲嗔笑着责怪他还带礼物来。他灿灿地，用手摸了摸自己那几乎秃顶的头发，伸手递给我。我望着这个娃娃，觉得面目可憎，迟疑的目光看向母亲。母亲却鼓励我，我恨恨地举手把这个娃娃拍到了地面，飞快地跑出了家门……
　　一天后，这个男人带着他的儿子搬进了家里。母亲里里外外的张罗着，仿佛他们才是她的家人，而我只是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