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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亲爱的你 ...

  •   去做血液检查的时候,组长也跟着我。

      他一开始提议去疾控中心,我死也不要。刚回国的时候我就在那儿查过一次,老旧建筑物里的消毒水的味道我现在还记得——我甚至还记得那里的墙上挂着几幅边角泛黄的海报,上面用难看的楷体写着不要共用针头,高危性行为时请使用避/孕套。我去的时候一个带着口罩的男人刚从检查室里出来,刚迈出门腿软了,倒在墙角一个劲儿的哆嗦,半晌呜呜地痛哭起来。别人看了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没有一个上前问的,反而纷纷躲得更远一些。

      我当时还在等采血,隔着一条走廊看着他,背上一身的冷汗,觉得下一个就是我了。

      那时我在心里祈祷着,一定不要是我,老天爷也好上帝也好,求求你们帮帮忙吧。我又怕疼又怕丑,不想才三十不到就被预言难看的死状。今天你让我无病无灾地从这里走出去,我以后发誓我会做个好人—做一个不会被爱情冲昏头脑的人,一个没有期盼没有失望,爱惜自己又贪生怕死的人。

      ……我闭了闭眼睛。这个回忆实在是太过差劲,现在想起来都让人浑身发冷。组长可能觉得我怕了,牵着我的手紧了紧---现在我们所在的是一个私人医院,候诊室里就我们两个,表现得亲密一些也不会有人看见。

      我转过头,仔细地看了看组长。组长的眼睛大且明亮,是很深的内双,睫毛密且长。他的眼神一直很清澈,跟他的年龄并不那么符合。现在那眼神里罩了一层淡淡地忧郁,配合他微微蹙起的眉头,让人想起来忧愁的少年。

      我凑到他的面前,侧过头轻轻咬了一下他的下巴。

      “又咬人……总是不老实。”组长喃喃了一句,努力地笑了笑。

      “你别这么怕,真的没事。”我淡淡道,“我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

      “……你脸色都白了还逞强?”

      我失笑:“脸色不好不是因为担心结果。就是想起来以前的事情而已。”

      组长不说话。

      “刚找到工作的时候,公司要求体检。我怕到时候查出来艾滋更难办,就先一个人跑去疾控中心查血去了。”

      “那个时候我刚交了三个月的房租和押金,身上没有钱,也没有认识的人。因为刚从国外回来,社保和医保都还没办下来。”

      “去的路上我觉得自己搞不好已经感染了。然后就想着被辞退怎么办,没有钱怎么办,没有社保医保领不了免费的药怎么办。整个上海认识我的就只有我爸妈了,但我又不能回家。”

      “死我倒也没那么怕,我特别怕我死的时候难过,难看,没有人安顿,就那么烂了。”

      “所以我想过,要是结果不好,我就去跳黄浦江算了。爬不上去什么杨浦黄浦,从外滩那里也能跳下去。但是想想看给我捞尸体的人也很惨,万一我也害他感染怎么办呢?他搞不好会记恨我。”

      “想了好多种死法,倒最后也没想出来一个满意的。所以我只能祈祷说不要是我,因为真感染上了的话,我活不下去,也不知道该怎么死。”

      我长呼了一口气:“现在你让我说,我觉得不管怎么样人也得好好活下去,艾滋也没有那么大不了的。只不过当时倒是觉得真的没有出路,精神状态不太对吧。所以想起来还是觉得挺不舒服的。”

      “……对不起啊。”组长的眼睛和鼻头红红的。

      “你道什么歉?蠢死了你。”我是真心觉得他这个样子极度可爱,恨不得一口把他吃到肚子里去。

      而他轻轻地在我额头上吻了一吻。

      ……之后医生叫到了我的号码,看到我和组长两个人头贴着头靠的很近,面色不变地问了一句:
      “病人家属?”

      “病人家属。"组长很坚定地回答着,握着我的手又多用了两分力气。

      “一起检测一下吧。”医生说。

      “你又不用……”我正准备把他按下去,组长却霍地占了起来,看着我的眼神不容置疑。

      我失笑,随他去了。

      ……

      检测的速度很快,三个小时就出了结果。拿结果的时候我轻松愉快,他却很是紧张了一番。幸好结果和我预想得一样,我本来想调笑一下组长,看他那长出一口气的样子,感觉又下不了手。

      “说了没问题,你就是信不过我。”我步伐轻快地走在前面,想着晚上该去吃哪一家馆子。

      “岳明……”
      组长很少叫我的名字,每次一叫我就让我一阵阵的心虚。我还想说他又要怎么说教我,他却来牵了我的手,很缓慢地把我扯得回过身去,然后用力地抱住了我。

      他的手臂环在我的肩膀上,一点点地箍紧了,像是怕我就那么不见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

      ……那天晚上我和组长两个人倒在床上,磨蹭了半天,竟然还是没能把那事儿给做了。

      是因为吻到昏天黑地的时候,组长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

      “柯岳明,我真的喜欢你。我想和你过一辈子。”

      然后他继续地吻,小动物似的,从鼻尖到脖子,然后在下颚吻到了我的眼泪。

      我原本没想哭的,我只是想,这已经太久太久了。多少年了,我都忘记了,我是想和人一起过我的下半生的。

      ……

      之后的日子,我很想说很平淡,但还是有两件大事发生。

      第一是组长要拉着我去见他母亲。没问题啊,很ok啊,你让我准备一下……我答应的很快很轻松,内心焦虑到想要去抓脸。

      这算是丑媳妇也要见公婆么?我穿什么?说什么?叫他/妈叫什么?他/妈喜欢哪一型的?我应该装柔弱呢还是当个一身正气的绿林好汉?我对着我那一柜子的衣服犯愁犯了半天,到最后选了个深色的牛仔布衬衫,休闲裤加上网球鞋,袖子挽起来露出我最喜欢的那只表,像是个青春逼人的贵公子。

      组长见到我都眼楞了:“这就见我妈,你也……”

      我盯着他,决定他要是说不出好话我就抓死他。

      “好看,真挺好看的。”组长求生欲还算比较强烈,把见客户的西装换掉,换了个黑色的外套,鞋子换了一双更休闲一点的,这就和我出了门。

      我一路上想了半天台词,脑中剧场里先是上演怎么和她妈做虚伪姐妹花的戏码,后是唱起了婆媳战争的大戏,好不刺激。

      见面的时候他母亲一个人在酒店喝High tea, 看到我直接笑了,转头跟组长笑:
      “你这和我年轻的时候一样一样的,就挑好看的找,眼睛够毒啊。”

      ……可以,这话一出口,可以判断段位很高。我沉稳地坐下来,准备开始高手间的过招。

      他母亲据组长所说五十有五,真人看起来撑死了四十,现在眼神里闪烁着笑意,搭在右腿上的左腿翘起来往我膝盖上碰了碰,悠悠地感叹了一声:“我这是早生了二十年啊。”

      阿姨,您这个,挺会的……我还没想好怎么接这个茬,组长伸手把他妈的脚打了下去:“你别吓到他,他正正经经一个人。”

      他妈对我撇了撇嘴:“他也不像被我吓着了呀。”

      我心下点了点头,我们三个人里属组长最老实。不过她还是收了调笑,正了正坐姿,啜了一口茶对我说道:“这说要见面,我也没什么大事要吩咐。我家这孩子从小不惹事,也没说过要带人见我。他这回跟我说要介绍男朋友给我认识,按他那个性格,我就担心他被人骗了。不过看着你,我觉得你也没图他什么。”

      不是,我还真图他有车有房下得了厨房上得了厅堂……我一边打着哈哈一边夸组长,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东西。互相寒暄了一番之后,他妈点点头,忽然从包里掏出来个东西——我还想说红包就这么给出来了,仔细一看,是个翡翠镯子。

      “……这是我和他爸离婚那年买的,当时想着他的老婆本要我替他慢慢攒了。后面他说他喜欢男孩子,这金戒指啊,首饰啊,我就没再买了。”

      “但是这个镯子,我到底还是喜欢的。你戴不了,家里放着,也算是我给的见面礼。他这孩子心眼实,不像别的孩子会玩花头,要让你多担待点。”

      我把镯子接过去,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这一番话说的轻描淡写,实际上托付的意味却很深,我只能应了一声说一句“我明白”,不好再开玩笑。

      ……见过他母亲之后,组长的男朋友身份显得愈加地真实了一些。我给两个人买了配套的钥匙圈,要是别人不细看,也看不出来什么。

      “以后我们买一对情侣表吧,你向来就喜欢。”组长来了兴致,兴冲冲地要拉着我去网上window shopping。

      我笑话他:“你要真想买送我的表,得起码存上两三年的钱。二三十万买一支都悬,你还说买一对。”

      组长似乎是想到了我那几支价格不菲的表,不再说话了。

      我去咬他的耳朵:“人家养猫,贵也是养,穷也是养。你不用给我搞什么金笼子金勺子,给我几条小鱼干就成了。这不是你妈前几天还给了我个镯子么?”

      组长被我逗乐了:“那我还是多赚点钱好。金笼子也给你,小鱼干也给你。”

      “这么大方……那别的呢,给不给?”

      我的声音压低了一些,看见组长的脸慢慢红了起来,喉结滚动一下。

      ……

      结束了之后我浑身都在发抖,腿颤抖得厉害。组长的手也有些抖,伸出手来要帮我拢我的头发。

      我嗓子都喊哑了,之前爽到了极点,现在只觉得羞耻,出口的只有像是撒娇般的埋怨:“你别动我……你是以前没做过吗,想折腾死我?”

      组长笑了,气息还是有些不稳:“……是啊。这不是第一次么,慢慢学。”

      我又想咬他,但是看着他满是薄汗的肩膀已经被我咬得不成样子,脸一红,只能不理人。

      组长去卫生间把自己弄干净了,又拿了一条濡湿的毛巾过来帮我擦拭,细致认真得我又要把持不住。

      “还来么?”组长看我的样子,微笑的样子看起来有种天真的促狭。

      我哈哈的干笑了两声:“我可以啊,你可以吗?明明是处/男……”

      我话还没说完,组长利索地用修长地手指将我推回了床上,食指中指和拇指温柔却不容置疑地按在我的锁骨上,对着我笑:

      “忍了快三十年了,你说呢?”

      ……

      事实证明,作死就会死,我在周一莫名奇妙的请了一天病假。组长照常去上了班,体力好到令人羡慕。

      日子一天天过,有一天我和组长日常打完豆豆(我是那个豆豆),正在我进入贤者时间的时候,组长问我,有没有和家人联系过。

      我脑子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来:
      “……没联系过。”

      “他们没来找过你?”

      “我回国之后手机号就换了……在国外的时候,他们也没来联系我。”

      组长“嗯”了一声,“……你要不给他们打个电话?挺久了。”

      我失笑:“过了那么久也没来找我,我也没必要过去给他们添堵了。”

      “岳明……”

      “要断绝关系的是他们不是我,”我静静地说,没有什么生气的情绪,“很多事情强求不来的,人不能太贪心。”

      组长安静了一会儿,说:“我觉得你……特别可爱,特别聪明,特别好看。”

      我盯着他:“你想说什么直说。”

      组长叹了一口气:“我要是你爸妈,养出这么好的一个孩子,要是再见不着了,肯定心里很难受。”

      “我们互相尊重一下个人隐私好吗?我家的事情你又不清楚。”我把被子一裹,忽然觉得烦闷起来。

      “……对不起。”组长把我的手拉过来,在手心里轻轻地吻了一下:“但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我没再去接这个茬,组长也识相的也没再多提。

      ……

      当晚我睡不太着。

      我想了一些很多以前的事情。不,和庄晗无关,是再早一些的事情。

      我在十八岁之前的人生都过于顺遂,缺乏波澜。自小成绩不用费心就很好,没怎么用功就进了很好的学校。父母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文化人,性子很平,没有给我任何原生家庭的阴影。我那极小的顽劣的部分看上去都成了讨人喜欢的瑕疵——偶尔装病逃个课,父母担着。和隔壁班的班花出去看个电影,父母装作看不见。高二那年拿了推优,充大发带了一群人去酒吧喝酒,干脆让父母掏了钱。

      他们是很宠我的。并不是溺爱,也并不是把我当来拿个炫耀的事物——他们原本说了,只想我好好的。

      上大学那年我爸送了我一只表,Omega 的Moon watch,说是庆祝我展开人生新篇章。而后每一年生日,都再送一只,每只都稍微贵一些。到我和他们断了联系的那一年,收到的是Patek Philippe的Perpetual。他说他每年要买一只新的,旧的没有地方放,就扔在我那里。他知道我和他一样,所有的收集癖就耗在了这些东西上。

      我原先犯过愁,想着他要是一直送我三十年的表,我该怎么办。事实证明是我想多了,四只表成了上限。

      然后他们说不要我了。

      我想过那是不是气话,后来一直没有等到他们的联系,再也不敢想了。

      庄晗不要我的时候,是我第一次被人拒绝。我爬过去求他,被他拒绝的时候难受得像是死过一次。

      我无法想像这种事要再来一次,会是怎样的感觉。

      那两个人在回忆里,看我的眼神总是很含蓄。有很多话像是没有说出来,不知道是沉沉的嘱咐,还是老生常谈的叮咛。

      我再没有机会问过。

      ……

      不知不觉地到了晚秋。

      我带组长去了一家我常去的粤菜馆。店家的牌子很老,在沪上开了好几年,价格并不很贵,而煲的汤很鲜。

      “学学,回去做啊。”我吮着芸豆蹄花汤,觉得人生的享受不外如此。

      组长低头笑,帮我去夹翻砂香芋。

      我边喝着汤四处看看,想刺探一下周围的人都吃些什么,等下再添两个菜。

      “总是不老实……”组长还在笑我,我的动作却一下子定住。

      ……靠窗的一桌,有一对夫妇,跟我记忆中的那两个人很像。

      我的汤羹几乎就要掉在桌子上,像有人给了我当胸一拳。

      ……是等我仔细看了看,才发现并不是我认识的人。

      只是那对夫妇看上去那么沉默,衣着打扮明明很讲究,却从斑白的两鬓和无语的互动中透露出一种莫名的寂寥来。

      我简直不敢想象,要是那是我的父母,我该会怎么样。

      ……

      我问组长:“你考虑过和我分手的事情吗?”

      组长很迷茫:“为什么要分手啊?”

      “不分手那就是一直在一起了?”

      组长点头,很实际地评论:“对啊,如果你不跟人跑了。”

      行吧。我在心下叹了口气。

      ……然后我走到阳台上,对了冷风吹了很久,然后用手机拨了一个电话。

      希望他没有换号码。

      ……

      “爸,生日快乐。”

      我听到我的声音有点颤抖,眼睛忽然一下变得很烫。

      有人从背后慢慢地将我抱住,让冷风里的我一点一点回暖。

      所以我不害怕。

      我知道我不会再是一个人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章 亲爱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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