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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卷二•江月何年初照人 ...

  •   元熙卅五年,春末,风和日长。

      赵竫醒来时,已是申初时分。旁边伺候的丫头见他醒了,忙往外间一溜儿吩咐下去,又着人通知各位主子。因着正妃杜氏和侧妃薛氏都不在府中,偌大的靖王府只留下几个没有子女的侧妃,明里一团和气,暗里谁也不服谁,颇有各自为政的感觉。如今听闻赵竫醒了,都一窝蜂的涌到他跟前来。赵竫自打从军中奉召回京,便一直留在宫中与帝及诸臣商议南边战事,夜深了便宿在弘光宫外的值房内。直到第五日上,朝堂终于有了结论,赵竫下了朝,这才得以回王府安安稳稳的休息。他耐着性子应付了众妃一会儿,只觉得脑仁儿又生疼起来,便推说要去恭王府,这才得以脱身出门。
      恭王府同靖王府只差了三条街,上马便至。哪知到了恭王府前,门前侍卫回禀道恭王奏了休沐,陪王妃往香河县省亲去了。恭王疼妻是朝野出了名的,这么多年府上也只不过另纳了唐氏一名侧妃,倒教好些官家女儿心生艳羡。赵竫无奈之下,又不想回府,想起尚在宫内的薛氏,索性调转马头,径往宫门而去。

      入宫照例往弘光清宁问过安,出来后才打听薛氏所在。原来薛氏因着身份尴尬,并未居于妃嫔所居的东西六宫,却被安排住在了毓庆宫西侧的一个闲置院落内,隔壁便是宛委别藏。毓庆宫本是皇嗣幼年时于宫内居所,于赵竫来说简直是轻车熟路,入了毓庆门,他甚至生出了些故地重游之感。路过宛委别藏时,赵竫一抬头,恰见墙上探出三两绿意,疏密碧叶间已可见青梅如豆,垂垂缀枝,兼有粉黄蝴蝶成双翩飞,正是春夏交接之景。
      踏入宫人所指院落,方转进垂花门,赵竫便听得一少女声音自前方月洞门内隐隐传出,听她念的,却是杜樊川的一首七绝:“自是寻春去校迟,不须惆怅怨芳时。”那语调于赵竫听来,只觉极为怪异,明明是一首感叹春逝之作,却被念得欣然中夹杂了百般娇柔慵懒,又因着有意无意带了几分南音,额外还多了一丝酒醒尚朦般的漫不经心。

      赵竫于军中两年余,已然辨得出那正是江南钱塘一带的吴音。有言道“醉里吴音相媚好”,自古吴越一带方言,最是宛转柔媚悦耳动听。骤然于顺天宫中听闻,只觉甚是突兀。这么想着人已经走到了月洞门外,却见内院南向一排五间横开的正房,西边厢房前的空地上,绿杨阴里支了藤萝秋千,一名年约十一二岁的梳了双垂鬟髻的少女,一袭杏子红齐胸襦裙,正半倚半坐在秋千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荡着。她左手拈了一支青梅,翻来覆去的打量;右手里却是仅以两指捏住一本薄薄卷册,垂于身侧轻轻摇晃。
      赵竫眼瞧着那卷册自她染了蔻丹的指尖慢慢向下滑,眼瞧就要拿捏不住,忙出生道:“当心!”便在同时,那卷册已经“啪”的一声掉落在地。少女闻声惊跳起身,却没去捡那卷册,却是登时往这边瞧来。这一照面,赵竫已经认出了人,不由笑唤一声:“夜来!”
      夜来睇了赵竫一眼,没说话,径自敛裙绕过秋千架往西边去,登阶入室,紧接着“砰”的一声,却是她把西厢的房门给关了。

      赵竫好生莫名,此时正房内薛氏已经闻得动静,出得门来,见是赵竫不由又惊又喜,忙上前见礼。赵竫一笑扶了她,寒暄了几句,免不了提及方才之事。薛氏闻言莞尔道:“该,再叫她仗着这里没什么人来,整个人散漫到不成样子。怕是瞧见了殿下,才突然记起世间还有‘体统’二字。”赵竫回想起方才初见伊人时那着实没什么“坐姿”的坐态,亦不由失笑。
      入房内丫鬟奉了茶,赵竫与薛氏道了些别情,又问了赵岫情形,得知常得中宫拂照,亦稍安心。薛氏便对丫鬟道:“去请二小姐过来,殿下入宫,她这般蝎蝎螫螫躲躲藏藏的,像什么话。”赵竫只是笑。不多时夜来果然慢腾腾的来了,仍是先前那杏子红襦裙,只是在外头又加了一件密合地团花联珠纹锦半臂。她对赵竫福了福身,姿势倒是端正无可挑剔,只仍不说话,移去立在薛氏身侧。彼时赵竫正给薛氏看一副新得的赵孟頫所书《行草陶渊明五言诗页》,因薛氏于字画上亦颇有见解,是以闲时赵竫常同其赏玩书画。二人指着诗页上的字迹议论了一回,正细究其笔法,哪知一旁盯着诗页看了两眼,又扭头望着窗棂的夜来冷不丁冒出一句:“这是伪作。”

      赵竫心下奇怪,笑问道:“你怎么知道这是伪作?”
      夜来眸光瞟着一旁香几上的香炉,漫不经心道:“要辨别观赵文敏的真迹,必须要先看卷上的落章。‘赵氏子昂’四个字,上边不甚平整,‘子’字篆刻圈之顶,其靠上铜边,偏左偏右,均有微凹入内之痕,这才是真的。”
      赵竫见她胸有成竹模样,并不似虚谈,然而究竟是个未及豆蔻的少女,不似该有这等见识。却听薛氏在一旁笑道:“殿下,我这个妹子,别的欠佳,不过这辨识字画古董,那是得了家母真传的,她既然这么说了,大约是没有错。”便又将两个月前夜来将一尊仿古觚加以修饰,伪作前代名家作品至京城自家当铺的分号做抵的事儿说了。那仿古觚竟成功骗过柜上伙计,后被大掌柜发现,报于薛氏之母知晓,薛母辨其手法,方知乃夜来所为。
      赵竫听了便笑着点头:“有点意思”。既然这诗页真伪未辨,也就不赏了。薛氏因指着手旁案上的一个小锦盒对夜来道:“这是殿下给你的,还不去谢过。”夜来这才把目光从香炉上挪回来,隔着薛氏肩上探眼一瞅,复看赵竫,那意思是我能打开瞧瞧么?见赵竫点了头,这才用小指一拨机簧。盒盖开启,内中却是一枚精巧细致的金粟宝钿,大约盈寸,做海棠团花形状,端的惟妙惟肖。
      夜来这才福身谢了,伸手拈起宝钿来往鬓上一比,侧首问薛氏:“好看么?”薛氏笑着点头:“好看。”夜来亦点头:“我也觉得好看——我去照照镜子。”扭头便往里间去了,竟是没看赵竫一眼。

      薛氏且笑且摇头,只对赵竫道:“我这个妹子自幼便被宠溺坏了,殿下多担待罢。”话音未落,忽听得门外一声“娘亲”,竟是赵岫蹬蹬蹬地跑了进来,后面紧跟着一串奶妈嬷嬷。薛氏不由既惊且喜,问了奶妈才知道是中宫那边知道靖王往这里来了,便允赵岫免了半日功课。
      赵岫见一陌生男子在房内,先愣了愣,旋即又惊又喜叫一声“父王”,扑上来抱着赵竫的腿。赵竫哈哈大笑,一手捞了他起来,去捏他的脸颊。他同这独子经年未见,自然也是疼爱,父子玩闹了一会儿,赵岫便央着赵竫带他去游湖。赵竫心中对其实则亦有一份亏欠,不愿拂了他意,见天光尚早,竟然也点头同意了。

      别苑湖上,正是夕阳斜铺、藕花初满路。一艘轻蓬舴艋小舟悠悠荡荡分萍而行。薛氏在舱内备着茶点,一面同赵竫闲话。赵岫则拉着夜来船头船尾来回跑,看一回游鱼、又采一回菱花。听夜来指着一种水草说可以吃,小家伙哪里肯信,掐了一片去给薛氏瞧。薛氏正待开言,却闻赵竫一旁道:“是荇菜,可以吃,煮粥最佳。”赵岫听父亲这样说了,方才相信,回头便拉着夜来说要采许多来煮粥。薛氏讶然瞧了赵竫一眼,边递了茶予他,笑道:“这等水乡之物,殿下也认得?”赵竫笑言:“南边人很喜欢吃这个。”他接过茶来饮一口,抬眼间正瞧见夜来伏在船舷上专心致志探手去勾一片荇菜,赵岫却蹑手蹑脚将一朵菱花别在她发鬟上,旋即回头对薛氏手舞足蹈的示意她看。薛氏蹙眉摇头笑,以唇型语道:“不许胡闹。”赵岫吐吐舌头,只做没瞧见,亦趴到船舷上,同夜来并肩去采荇菜。
      赵竫瞧着那一双背影,笑言:“岫儿倒是很亲近夜来。”薛氏轻笑一句:“夜来最会领着他胡闹,他自然喜欢。”

      晚风渐起,暮色洇上天际。赵岫到底年幼,折腾了一下午乏了,先头说是吃茶果子,转眼偎在薛氏怀里打着呵欠,蹭了几下便睡去。赵竫见了,因命船夫回程。薛氏展了薄毯盖在赵岫身上,见夜来还伏在船头,便扬声吩咐道:“夜来,湖上风凉,你也进舱来罢,再不济把你的披风穿上。”见夜来似乎挪了一下,却无甚动弹的意思,摇了摇头,便要起身送披风过去,哪知赵岫整个人窝在她怀里,教她动弹不得。赵竫见状,便道:“我去罢。”捡了那胭脂色披风出舱来。
      他走近才发觉小丫头不知何时竟也枕着手睡着了,发鬟后还有赵岫先前别的那朵菱花,因着摘下来久了,也是低伏恹恹的睡去模样。他想着这样睡怕是要着凉,便伸指叩一叩船舷,唤道:“夜来,醒醒。”
      叩了十来下,夜来总算是醒了,抬手揉一揉眼,口齿尚自含糊不清:“姐夫……到岸了?”赵竫见她掩口慢腾腾打了个呵欠,懒眼惺忪的四顾,倒似没睡饱的猫儿;再一瞧她左颊上被木纹印出几条红印,咋一看正若猫须,便是想笑,轻咳一声忍俊道:“快到了。你姐姐要你把披风穿上,回舱里去。”
      夜来这才直起身,嗯了一声,从赵竫手里牵过披风的一只袖子来。就在她一低头的当儿,只见暮色里金光一烁,紧接着什么落进水里的声音,赵竫还未知道怎么回事,便见夜来哗地立起来,一摸鬓上,便是“哎呀”一声。赵竫问:“怎么了?”夜来急道:“钿子掉水里了!”
      赵竫这才留意那海棠花钿子果然不见了。他素不在意这个,安慰道:“掉了便掉了,回头姐夫再送你一个。”夜来跺脚道:“那怎么成!”甩手将披风向他怀里一丢,折身踏上船头,弯腰便跃进湖里去。

      这一来赵竫着实给吓到了,他愣了一瞬,便喊侍卫救人——亲王游湖,向例暗中是有哨卫的,只不过不被瞧见罢了。果然便听得周围荷叶芦苇丛中晃了几晃,旋即传来入水声响。他回头去看薛氏,略带了歉意:“我未料到……”却见薛氏竟然笑了笑,并不甚担心的样子:“不妨的,夜来水性极好。殿下只让船回岸便是。”复续道,“夜来她那般情形……大夫说若是能习得水中闭气之法,便可少些发作次数。”
      此时船已近岸,赵竫将信将疑,只吩咐侍卫继续寻找,待他一脚踩上岸边探出水面的木栈码头,四下一望,只见湖面上已经模模糊糊瞧不清什么了,却并未见夜来踪影,因蹙眉对薛氏道:“你也太放心了些。”言甫落,忽听得夜来的声音不知打哪里响起:“姐夫,甚么不放心?”
      他寻声去找,正看见木栈旁的水面上,夜来探出一个脑袋来,笑嘻嘻地瞧他,很是得意地扬了扬右手,指尖一抹金灿。他这才放了心,也忍不住笑斥道:“真是胡闹!”

      等夜来满身是水的站在码头上,被凉风一吹,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她见赵竫手里还拿着自己的披风,忙扯过来裹在身上,紧接着又是一个喷嚏。薛氏刚将赵岫交给奶妈抱走,闻声忙走过来,嗔道:“你瞧瞧你,像什么样子。”便对赵竫道:“殿下怕是也要赶着宫门下钥出宫罢?不如便直接从前头万春门走,还近些。”赵竫颔首道:“也好。”薛氏便去吩咐宫人打点。赵竫见女眷的轿子已经等在一旁了,便对夜来道:“快进轿子里罢,怎么还在外头吹风。”又道:“下回不能这么胡闹了,听见没有?”夜来眨了眨眼笑:“那可是……金子的!”赵竫拧眉:“金子打紧还是性命打紧?”夜来毫不犹豫的应道:“自然是金子打紧!”不待赵竫再言,一低身钻进轿子里去了。赵竫摇头笑,回首只见天穹一轮弦月冉冉,倒映波心。

      ——卷二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卷二•江月何年初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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