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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卷一•敛尽芳心不向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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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熙三十年六月十七,东风入律。
华盖殿正殿内,节案、香案、冠席、醴席、盥洗、司尊所依次陈列,内侍肃立成排,或张帷幄,或陈袍服,皮弁服、衮服、圭带、舄、翼善冠、皮弁、九旒冕等均置于缎铺漆盘中。赵竫更换罢皮弁服舄,出来仍跪在原处,内侍奉上衮冕,祝词声起,于是冠礼三加。
他耳听着祝词颂毕,接了酒盏于手,在“旨酒嘉荐,载芬载芳。受兹景福,百世其昌”的吉语中饮尽了杯中酒。便有礼部官高声宣读敕戒词道:“孝于君亲,友于兄弟。亲贤爱民,率由礼义。毋溢毋骄,永保富贵。”
字句相同的祝词,抑扬顿挫的语调,赵竫一瞬间竟有了错觉。仿佛时光刹那回溯到了四年之前,也是这样一个六月里,他坐在宾客席上,看着他的五弟端正跪在殿中,成服加冠。尚显稚嫩的面庞,在衮冕衮服的衬托下亦多了庄重沉穆的意味。那之后的第十天,他又立在西华门外,目送那支前往突厥的队伍渐行渐远。
好似那之后,这华盖殿内,就再也没有加冠礼举行过。
直到乐起,赵竫方才惊醒回神,忙向上拜了四拜,口称道:“臣不敏,敢不祗承。”礼毕乐声止,赵竫起身将持节官送出殿外,宾赞等官亦各自持节复命,漫长而繁复的殿上冠礼至此总算结束。赵竫瞧着持节官的身影没入宫门外,肩膀一垮,正要打算松一口气,福禄尖细的声音很是及时地响起来:“靖王殿下,请随小的这边行,您还得去向皇上和皇后娘娘行礼哪。”
赵竫这才记起冠礼虽然结束,自己的任务却还远远未完,待叩见过帝后,接下来还有百官称贺等一系列后续礼节。他甚是无奈的叹了一口气,重新挺直腰背:“父皇母后现在何处?”福禄一躬身,道声“弘光宫”,前引不提。
赵竫离宫回府之时已是暮色初合。因着今日本就是他二十岁的整生日,靖王府上下提早好些日子便开始张罗,打他清早离府入宫开始,便见府里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息。因着赵竫素来喜欢有趣之物,府里人等凑他兴子,绞尽脑汁寻了许多新鲜玩意儿;又请了各路宾客齐聚府中,只图一个热闹有人气;戏班子更是不必说的,王府东路的大花园里搭起了三个台子,六班走马灯似的轮流开唱,教一众宾客目不暇接。众人正酒酣兴昂间,听得靖王回府,从上到下自是好一阵忙乱,整衣出迎,宾主相见道贺,又是一堆繁缛礼节。待得赵竫终于坐在了席上,府中下人已经在各处点起烛火了。
事先管家均对各个戏班子打过招呼,道靖王喜欢热闹,是以原本台子上为了照顾女眷,还唱上几折类似《珍珠塔》《牡丹亭》之类的文戏,如今一见靖王到了,各班主连忙往各自的班子招呼,于是眨眼之间,只闻得锣鼓声连番响起,三个戏台上全都换作了武戏。赵竫看戏也算是个行家,一眼瞧过去,心中便分了高下,觥筹交错间,因间或侧首与王妃杜氏说起哪一个武生走边儿走得稳;又见侧妃薛氏抱着他方满两岁的独子赵岫坐在另侧,小家伙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东瞧瞧西瞅瞅,大有眼睛不够用的意思,不由大笑;又有一七八岁的男童凑在薛氏身侧哄逗赵岫,瞧着眉眼清隽,不由奇怪,因向杜氏问起薛氏家里几时有了一个子侄,却得了杜氏一个笑诘:“殿下这还没喝几杯呢,怎么就上了头了?薛妹妹家里不是只有一个胞弟,年前中了举人的——人家如今也是少年才俊了,又哪里会在女眷席上腻着呢。这个,殿下要自罚三杯才是。”
赵竫闻言哈哈一笑,三杯饮尽,再看薛氏席上,却不见那男童踪影。他本就是无心之问,自然撇过不提。
不多时赵竫已经十几杯酒喝下,觉得有些热,因同杜氏说了一声要去更衣。杜氏只道殿下快着些回来,不多时便有焰火炮仗可赏,赵竫自然应下,离席回房不提。
更罢便服,又喝了一杯葛根汤,赵竫觉得清爽了好些,仍往席上去。经一处院墙外,远远便见墙上挑出大片红云来,微风一送,隐隐一阵香气,甜美中带了娇慵,嗅来甚是舒服。他绕到这院子的正门去往里一瞧,才发觉正是侧妃薛氏所居之处,那香气却是来自于院子里两株极高大的合昏树。时值六月,正是合昏花期,虽说合昏如名入夜即合,香气却仍是挡不住的悠悠弥漫出来。
他不由想起侧妃薛氏。薛氏出身名门,乃是他府上妃妾中家世最高的一个,大家风范仪态自不必说,两年前生下唯一的男嗣后,更是添了沉稳风范。若真要以花来比拟府上众芳,杜氏似玫瑰,艳极馥甚,唯有花枝带刺;薛氏则更近于海棠,海棠华贵,惜之无香。他还记得原本薛氏的确是住在另一处满是海棠的院落里,是在生下赵岫那年的冬天,她才突然起意换到了如今这一处。赵竫于王府女眷之事向来不着心,换了便换了,于他本也没什么,只是今天偶然看见这合昏树,才发觉院落同主人之间的违和。
赵竫在树下站了一会儿,掐了念头,转身出门,哪知一回身却见方才宴席上那男童正远远立在院落门口,目不转睛的打量自己。他的好奇心又被勾起来,一面走过去一面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薛氏是你什么人”
言落他已经走到了男童眼前,却见那男童抬头看过来,端的眉眼如画,偏生又带了一丝熟稔。他正疑惑间,便闻得伊噗嗤一声笑:“姐夫,我是夜来啊。姐夫不认得夜来了?”
赵竫愣了愣,失声笑起:“怎么是你这小丫头,这一身男子装扮,竟连我也瞒过了。”见她身后无人,便问道:“怎么不在席上陪你姐姐?”
夜来一脚迈进了门,轻声轻气应道:“我听那些戏吵得很,便出来清静清静。”
赵竫闻言又是忍俊不禁:“一个小丫头,也懂得寻清静?”因对其点头道,“走,跟姐夫回去,待会儿瞧焰火。”
他依稀记得这个小丫头是最爱玩的,却见夜来摇了摇头,不说话。他这才注意到夜来左手一直扶着门框未曾松开,右手抚着心口位置;再细看,小丫头的脸色亦白得有些不同寻常。他不禁问道:“你怎么了?”
夜来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身子便软软向下滑。赵竫一惊,伸手携了她臂,低头去探她面色究竟,只听得她重而断续的喘息声。
饶是赵竫再文武全才,这般情形下也束手无措。其时只听得身后惊叫一声,那伺候薛氏的名为浮舟的丫鬟提着裙子跑过来,瞧一眼夜来情形,伸手向她怀里一摸,摸出个青花小瓶来。及至开瓶发觉是空的,小丫鬟“哎呀”一声便往屋里跑,跑了两步回头急急道:“殿下,合昏花,合昏花呀!”
赵竫懵了好一阵,这才似是而非的明白了几分,低手抱了夜来到树下。夜来死死咬着嘴唇,半靠着他臂弯蜷缩成一团,手指紧紧攥着衣襟,身子间或轻微一抖。赵竫也不知道怎样能让她好过一点,只能试探着叫她的名字。夜风拂过,几朵合昏花轻飘飘落下来,恰有一朵落在夜来的手背上,娇红凝艳,愈发衬得那肤色白得骇人。
好在很快浮舟便冲了出来,径直到了两人跟前,把什么塞进夜来的嘴里,又把一个香囊凑在夜来口鼻间。等到薛氏听到消息,带了一大帮丫鬟嬷嬷赶回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合昏树下的这幅情形。她忙指挥着嬷嬷把夜来抬到房间里去,赵竫欲要起身,这才发觉夜来手里攥着的是自己的衣襟。
一切安置妥当,薛氏便请赵竫仍回席上去,毕竟寿宴不能失了主角。赵竫此时已经大略知道了究竟,见她压抑着眉间深深忧色,用湿帕子去擦拭夜来唇上被咬破处的血迹,自然安慰了几句,又叹道:“这丫头脾气当真倔强,疼成这般也不哭一声。”薛氏似是笑了笑,摇头道:“殿下没见家塾里情形,先生一举起戒尺,她立即哭得惊天动地,隔了三层院墙都听得见,于是先生便几乎打不下去。”薛氏说完便沉默下去。赵竫拍拍她的肩膀,到底顾忌着诸多宾客尚在外头,不得不敷衍,兼之杜氏已经遣身边的丫鬟来看了三四回,便道:“那便请太医用心诊治着,该用什么药便用。”
见薛氏点头,他便折身向外走,小丫鬟打起帘子的当儿,他听见薛氏道:“她说过挨板子的时候哭一哭,便可以不挨;可这心疾不是哭一哭便不疼的,所以便不哭了。”
——卷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