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段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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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折返至十二年前。
大观二年，正是风流天子赵佶继位的第七年。
东都汴梁每日的风物就如同《清明上河图》上所画，热闹繁华得超过历代前朝。汴河两岸楼宇林立，河上水运川流不息，街上的店铺、摊位终日叫卖声不断，就连夜间也是张灯结彩。好一番盛世景象。
拜今朝的繁荣所赐，经营绸庄的纪家连续几年间生意昌隆，仿佛一夜就累积起万贾之富。大约是每年进贡的香火都与了财神，反是冷落了送子观音，纪府中意外的人丁寥落，几代单传到了纪灵运这一代，纪夫人偏偏往下只生了一位千金。幸好纪老爷并不在意这些，没有停妻再娶。嫣然小姐倒是因为独生女的缘故倍受宠爱，被纪府上下视若掌上明珠。
这番娇宠直延续到纪小姐四岁。
这一年的电闪雷鸣风雨之夜，身体素来多病的纪夫人突然顽疾复发，痛苦不堪。家中大小上下忙碌，唯独不见老爷纪灵运的身影。嫣然随同奶娘侍侯在床边，听着母亲一声高过一声的呻吟，父亲始终没有出现。惨叫声连绵不断，持续到纪夫人终于垂下紧抓被褥的手。大夫对着管家无力地摇了摇头。死神的呼吸吹走了纪夫人身上的温暖，房中气氛随之渐凉。
嫣然不解众人眼中落寞的神情，上前握住娘亲的手。往日睡时轻拍她脊背的手上渐渐汇聚了寒气，不再温暖。由于夫人紧紧握拳，指甲甚至陷入了掌心，落下道道血痕。奶娘将她拉离床前。看着落下的纱帐掩去娘的容貌，嫣然心中突然慌了神，大声尖叫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不救娘？”
她不知道自己所求何事，所问何人，只是茫然的哭喊。
“大家、大家为何站住不动？快救救娘，她好冷！”
房中回荡着少女的哭声，与之相应的是令人生畏的寂静。
仿佛回答嫣然一般，天边落下一声炸雷。紧阖的木门被推开，纪灵运目光呆滞地站在门外，站在他身边的是一位眼神深沉的少年。看着纪老爷跌跌撞撞地走至夫人床边，少年漠然地抬起头。嫣然与他目光相撞，心中立刻起了一层寒茧。
少年的眼神仿佛天山上的千年寒冰，流露出与其年龄不符的离世之气。单是眼神的一次交汇，就好像内心经历了一次寒冻。嫣然心中从此落下创痕，以后每每思及这第一眼，都心痛如绞。而此刻，失魂落魄的纪老爷在目睹夫人最后一面后，突然挺起腰杆大笑，让众人目瞪口呆。
“从今日起，他就住在我们家！”
纪老爷用干皱的手往前推了一把身旁的少年。少年嘴角轻微一翘，扫视眼前。嫣然确信，那是空洞的双眼。少年的眼中不曾见到纪府的锦绣家什，不曾见到满面诧异的纪府家仆，也不曾见到一旁大笑莫名的父亲，更不曾见到她。
他看见了什么，嫣然不知，只知道在寒冰之下涌动的激流让她畏惧。
少年的名字叫作溥光，从此成了嫣然的义兄。
纪灵运并未替他改姓，甚至不以父子相称。但纪府上下全将溥光视作纪府的大少爷，殷勤相待。溥光沉默寡言，个性沉闷，小小年纪却像得道的居士，常常独自静坐。唯一一次开口，是命纪灵运在花园中为他建造一座剑窑。
“这里要建一座剑窑。”
“好，我会马上差师傅去造。”
溥光生冷的口气令在场的嫣然倒吸一口冷气，而纪老爷毕恭毕敬的应承更教嫣然侧目。
这岂是父子间该有的对谈？父亲究竟着了什么魔，竟会乖乖听令于一少年？
后来嫣然才得知，溥光生父乃是京中第一铸剑师。
纪夫人出殡之后，纪府变得死气沉沉。
痛失爱妻的纪老爷情绪时好时坏，终日挥金买醉。而义兄溥光则让嫣然不敢亲近。这位十四岁的少年终日沉浸在剑窑中，不停捶打铁块，可做出的剑一一被埋入窑后剑冢，从未见他拿出一件称心利器。
唯一让嫣然能与之交流的，是奶妈信春与管家纪元厚。在这两位的悉心照料下，嫣然长到了及笈之年。纪老爷的疯病一日重过一日。他时而郁郁寡欢，时而放声大笑，根本无力处理绸缎庄中的生意，如此一来，嫣然就成为唯一能打理庄中大小事务的人。为此她不得不削短了头发，穿起男装，代替爹去走南闯北与人谈判。
这日，纪小姐刚削短青丝，在列祖列宗面前跪叩上香恳请庇佑，身后突然传来响动。家仆间起了一阵小小骚动，有人呼吸短促的发出低声惊呼，随后是一片“少爷好”的叫声。嫣然嫌之不敬，微微蹙起双眉，扭头察看。出人意料的，原来是溥光破天荒地离开剑窑，靠在宗祠门前侧目看着她。
同在一府居住了十一年，嫣然与他形同陌路，从未说过一句话，这一见面，甚至连脸面都觉得陌生。
见嫣然身着男装站在宗祠前，溥光懒懒地开口：“贤弟……如何称呼？”
嗓音刚中带柔，竟还不错。唯独语气满带不屑，不见丝毫善意。
嫣然一愣。
“承德。在下字承德，名灵运。”
溥光轻蔑一笑，一言不发，转身走回剑窑。
信春不满地小声念道：“在府中吃闲饭的，也不知道为府上分担些家事。成日只窝在剑窑炉里，又没见打造出什么东西来。”元厚在旁喏喏称是，不住点头。
嫣然不理，甩了甩袍子走回正堂，向呆坐桌旁的父亲奉茶。
当年父亲为何收养溥光，对她而言并不重要。眼下当务之急是山东几处分庄频繁发来的告急之信，说是由于盗匪横行，货源经常中途被劫。多次累计的损失已非小数。更重要的是，连续几回都没能赶上向老客户发货，使得纪氏的信用岌岌可危。
这次又有匹绸缎发往山东，嫣然决定亲自随同商队前往，也好以代理庄主身份向先前失信于人的事致歉。这就是她今日毅然剪掉头发，换上男装的缘故。
“嫣儿……”接过她手中茶杯时，纪灵运突然开了口。“带上溥光一同去。”
“不用担心，爹。我也曾经独自去过南方，沿途有各方分庄的庄主照应，不会有事的。”
“带溥光去。”
纪灵运仿佛认了死理，不听她解释，愣愣地重复。
“可是……这可不是小姐能说了算的。”信春上前插嘴，“还得看少爷他愿不愿……”
“几时出发，承德贤弟？”不知何时，溥光出现在了身后。
往日不见踪影的人出现在了眼前，从来不开口的人今日开了口，嫣然不知撞了什么运气，心中略有不安。
“即刻启程。请……溥兄赶快收拾一下东西。”
尽管如此，她不得不答应父亲。
“已经收拾妥当了，走吧！”
溥光嘴角的笑容让嫣然明白，父亲的决意来自谁人主张。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不屑多看纪府一眼的溥光要与她同行？
带着如此疑问，她跨上马背，踏上行程。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段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