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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伍并陆 ...

  •   伍
      一袭朱红缕金九凤襦裙从黑暗中褪出,一女子掩口而笑,惊鸪髻中斜插一支洒金凤形步摇,流苏随莲步轻移有规律地摆动,不发出一丝金玉相碰的声响。
      “皇上,臣妾就说今晚天牢有老鼠出没,你瞧,这回抓到只大的。”女子娇滴滴地往身边着明黄色五爪龙腾暗绣祥云纹长袍的人身上一靠,一只大手揽住女子肩头,“皇后说的朕哪能不信?”
      话音所在之处亮起火光,火光一路延伸到花家的牢笼前,两排御林军将花满楼夹在甬道中央,另一头当今天子揽着当朝皇后走近。花满楼收起先前与家人相会时的笑容,负手而立,一言不发。
      皇后洛卿岚忽然站直身子,“大胆刁民,见了皇上和本宫还不下跪!”
      花满楼道:“在下愚钝,只知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意思很明显,一个“愚钝”之人尚且知道“威武不能屈”,你皇帝老儿和皇后娘娘抓了人家一家,还让人家给你俩磕头下跪,这知晓道义方面岂不是连“愚人”都不如?
      洛卿岚气极反笑,“花公子果然很有骨气,但花公子可听过强极必辱?”花公子,强硬至极,必自取其辱。
      花满楼轻摇折扇,“花某只听过慧极必伤。”洛卿岚,“聪明”绝顶,必身心俱伤。
      皇后按捺不住,“呵!大胆逆贼,擅闯天牢,给我拿下!”
      御林军刚想冲上前,皇上拦住,搂过洛卿岚,刮了刮她的秀鼻笑道:“这里地方狭小,御林军施展不开拳脚,不如出去外面的空地,我们好好看御林军斗他一斗。”
      洛卿岚见皇上偏向自己,往明黄色怀里一倚,“臣妾都听皇上的。但花公子不愿赐教怎么办?”皇上深深看一眼牢中的花家七人,笑道:“花公子深明大义,定愿赐教,”转而看向花满楼,“对吧,花公子?”
      皇上和洛卿岚两人一唱一和,气得花倾楼低低吼了声:“天凌!洛卿岚!七弟快走,别理我们!”

      但花满楼怎么会走?
      花满楼合扇使一记“燕子三抄水”,掠过众人头顶,转眼已落到天牢门外的空地,“来吧。”
      御林军变尾为首冲出大门,纷纷举刀砍向花满楼,花满楼“灵犀一指”夹住刀刃,使打甩手箭的手法掷回大刀,大刀不偏不倚地从后继的两队御林军中间掠过,惊得御林军侧身躲避,花满楼抢身进空隙,双袖同时甩向青天,衣袂蹁跹,如银蝶月下起舞,又如白火熊熊燃烧,正是“流云飞袖”!
      御林军被挥开数尺,花满楼却发现七位家人被押到天牢门口“观战”,刀剑无眼,万一……花满楼回首,不由蹙眉。御林军抓住花满楼的弱点,不再向花满楼砍来,反而向花家七人掷出大刀,花满楼纵身挡在中间,并用“灵犀一指”与“流云飞袖”夹过御林军的大刀反手飞钉进墙壁,大刀纷至如雨,花满楼十指并用夹住八把大刀,又一把大刀迅疾地飞向花如令,再接已来不及,花满楼横手一拦,大刀直切进花满楼的左臂,左臂疼痛锥心。左臂受伤无法再用“灵犀一指”,花满楼又听见几把大刀从左侧飞过,心一横跃到刀前,想用身体挡住。
      “嘿,你这不是乱来么?!”声源处两只蓝袖挥来,袖中的手夹住飞向花满楼的刀,反手向几名御林军的腿肚子掷去,对面立时传来一阵鬼哭狼嚎。其余御林军见状,不敢再向花家七人掷刀。
      来人除了陆小凤还能有谁?
      “你怎么会来?”
      “一只鸽子喊我来的!”
      “鸽子?”
      “回头再说!”
      来不及解释,陆小凤说话间已挥刀砍退一拨御林军,“七童,打架怎能心软?”却无人答应,陆小凤回头,只见花满楼脚步踉跄,左臂鲜血如注,陆小凤心头一紧,一把捞起花满楼的腰身,突然一只鸽子擦过,陆小凤眼尖认出这鸽子与送信到客栈的那只脚环一样,心想是报信的朋友来助阵,回头却只见一片御林军涌来。这鸽子似友非敌……陆小凤不再多想,打横抱起花满楼凌空一跃,恰好天牢外的空地开阔无阻,陆花得以脱身。

      “我父兄……”
      “那俩人不敢拿他们怎样!”
      鸽子在前,陆小凤抱住花满楼紧跟,鸽子挑了道朱红矮墙飞进宫中,陆小凤在后轻松一跃,檐上疾行,跃上跃下,绕过七八道女墙后,御林军的脚步声渐不可闻。
      陆小凤跟着鸽子奔到一个芙蓉池边,池中莲叶田田,清风徐来,碧盘落珠,新荷摇曳,风姿绰约。若不是在逃命,此夜两人乘一叶轻舟穿行在半人高的莲叶中,浅唱斟酌,互诉衷肠,如何不好?
      陆小凤一怔,冷不防一枚金针从荷叶底下飞出,陆小凤欲接无手,那枚金针没入鸽脑,鸽子立时笔直下坠。花满楼右手一捞,陆小凤怕还有金针飞来,已经提步跃开,花满楼只捞到鸽腿上一枚硬物,鸽子便“扑通”一声坠入池中。叶破花摇下一抹黑色水影向池中央迅疾游去,陆小凤转身往反方向飞也似地逃走。
      陆小凤胸前的衣裳被怀中人的血染湿一片,陆小凤刚想放下花满楼给他包扎,又听得脚步声迫近,赶紧抱起花满楼没头没脑地窜到一个院落前。院中藤树枯井了无生意,宫房中没有亮灯。莫非是座废院?陆小凤冲进院中,红漆剥落的雕花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森黑中传出一句:“门外的朋友,请进屋一叙。”
      陆小凤用身体护住花满楼,心想如果有什么暗箭埋伏尽管朝我招呼,我也不怕!便一个箭步冲进房中,身后的门立刻被关上,一个身体压在门的内侧,听得御林军的脚步声远去,那人才重新掌灯,昏黄烛光映出那女子一身鹅黄宫装,“我是余……嫔。”
      陆小凤没心情说什么“多谢相救”“姑娘何人”的废话,余嫔也知他救人心切,叫陆小凤把花满楼放在床上,找出一堆金疮药止痛散和白纱带,这陆余两人颇有点“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劲头,三下两下就把花满楼的伤口包扎好了,陆小凤一颗悬着的心扑通落地,花满楼的眉头也舒展许多。
      这一夜的事下来,陆花彼此之间本就互有疑问,现在又来个余嫔突施援手,好生奇怪。余嫔也心怀疑问,趁着此刻安定,三人抛出各自的疑惑。

      陆花自报家门并谢过余嫔,陆小凤问:“娘娘为何愿意出手相助?”
      “陆大侠莫要再叫我‘娘娘’了,我早已被废了封号,打入这冷宫之中。”余嫔幽幽地望一眼窗外的藤树枯井,转言道:“家父曾是武官,教过我江湖救急的道义,方才见两位大侠被御林军追赶,不敢忘记家父的教导,故出手相救。”
      陆小凤痞痞一笑,“余姑娘怎么知道我俩是大侠,万一是刺客呢?”
      余嫔嫣然一笑,“两位方才被御林军紧紧追赶,但陆大侠丝毫没有丢下同伴自己逃跑的意思,可见情深义重,又怎会是刺客?”“情深义重”这词说得陆小凤心花怒放,瞟了花满楼一眼,陆小凤不知是不是错觉,花满楼那张本应该因疼痛而苍白的脸,居然泛起一片薄红如绯云。

      陆小凤心思戈动,轻唤一声:“七童……”
      花满楼应声抬头,“怎么了?……”话才出口,花满楼自觉自己的神态不对,脸上滚烫红热有如发烧,转口道:“今夜之事,多谢陆兄及时出手相救。”
      “陆兄”两字用得客气,巧妙地避开了暧昧的话题。陆小凤自然会意,只好顺着花满楼的话说下去,“不如说‘有位朋友及时暗施援手’更为确切。”
      “愿闻其详。”
      陆小凤便把自己在客栈接到飞鸽传画,画中有面朱砂填色的旗子,“旗子”音近“七子”,又是红色,暗喻“七子染血”,自己解出画中含义后便马不停蹄地奔来天牢的事说了一遍。
      听罢这番过程,花满楼赞叹,“这位朋友当真仔细,故意画‘旗子’而不画‘花’。这样就算他人截住鸽子,也解不出其中内涵。”
      陆小凤苦笑,“这位朋友差点把我也给骗过。我乍一看还以为是哪个帮派的标记,待解出含义,只觉背脊发凉,一身冷汗,若你有个好歹……”
      陆小凤鼻翼一皱“哼”了声,今晚天凌喊御林军真刀真枪向七童招呼,如果陆小凤晚来半步,江南花家儒雅俊秀的七少爷就成刀下冤魂了。念及此事,陆小凤更想把天凌大卸八块再扔进油锅三煎三炸。
      陆小凤贴近花满楼的耳朵,“我就跟那狗皇帝同归于尽!”
      宫中人人堤防隔墙有耳,说错一句、做错一事都可能招惹杀身之祸。
      花满楼哑然失笑,“放眼天下,敢在皇帝家里说这句话的,恐怕只有你陆小凤了。”
      “皇上驾到——”
      说曹操曹操到这种事还真是无处不在。

      余嫔“忽”地一声站起来,“他、他怎么能找到这里?!”略施粉黛的鹅蛋脸瞬间苍白如纸,额角渗出黄豆大的汗珠,“两位大侠,快,快躲起来!”
      陆小凤环顾四周,空荡荡的冷宫只有一张前后通透的双月洞架子床,一个木板开叉的黄木立柜,手边的半张月牙桌,几张凳子和一套白瓷茶具。地上躲不得,陆小凤打横抱起花满楼,“七童,咱今天过一把‘梁上君子’的瘾!”花满楼双唇微动,还未开口,陆小凤已经抱着他跃上头顶一根象腿粗的红漆房梁。
      落定柱上,陆小凤探出头朝鹅黄色的身影喊:“余姑娘!”说罢朝床铺挤挤眼。
      余嫔顺着陆小凤的目光看去,素帐上有斑斑驳驳的猩红色,是还没来得及清理的花满楼的血迹。如果天凌看见血迹,定会发现陆花二人藏身于此。余嫔立刻反手挥落茶杯,捏起碎片狠狠地往自己的手心一划,掌心顿时淌出鲜血。
      “不!……”花满楼听见茶杯摔碎声已然猜到余嫔的打算,暗呼阻止,但余嫔下手迅疾,哪里阻止得了?陆小凤食指摁上花满楼的唇,轻声道:“来了。”

      天凌身着一袭紫色直裾深衣,凤眼狭长,目光却清澈如山涧泉水。
      余嫔跪下行礼,天凌也不叫她平身,目光锐利地扫过屋内的摆设,看那双月洞架子床前后通透,黄木立柜柜门破烂,半张月牙桌下只够塞个枕头的空间,都藏不住人,待扫到素帐上的血迹,天凌冷声道:“这血迹是怎么回事?”
      余嫔伸出掌心,一条蜿蜒的伤口渗出点点猩红,“这是罪妾不小心划破手沾上的。”
      天凌看见余嫔的伤口,眉头一皱,突然温和道:“既然如此,不如传御医来瞧瞧。”不容余嫔婉拒,天凌转身对门外候着的奴才命令道:“来人,传御医。”
      余嫔的伤口是新伤,而素帐上花满楼的血迹早已经干了,御医一瞧必会瞧出破绽,天凌这招表面温和实则暗藏刀剑。

      梁上的陆小凤自然看出天凌的用意,贴在花满楼的耳边悄声道:“狗皇帝还算有两下子。”
      花满楼笑道:“难道陆兄对他产生了‘英雄相惜’的感情?”
      陆小凤听见花满楼把自己和天凌扯一块,哭笑不得,“呸呸呸,我陆小凤跟他简直是八字不合五行相冲,”顿一顿,语气突然暧昧,“我只跟你‘英雄相惜’,你可知道?”
      “英雄相惜”四字尾音绵长,言已尽而意无穷。

      英雄相惜……花满楼想象陆小凤夜奔千里的画面,青天墨云下蓝衣迎风猎猎作响,马嘶风啸,尘土飞扬,一张星眉剑目自烟沙中来。区区千里,陆小凤是不是奔得比漫漫十几载江湖路还长?天牢一战,平日吊儿郎当的陆小凤为何杀气逼人?如斯情景,正如一首诗所言:漫漫江湖路,纷纷恩怨仇;拔剑浴血幕,只为红颜故。
      “只为红颜故,只为红颜故……”花满楼反复咀嚼最末一句,似有所悟,拔剑只为“英雄”故,“英雄”原来是“红颜”。陆小凤的“英雄相惜”,原来如此。

      花满楼身子微微一颤,说出句陆小凤意料之外的话,“陆兄,花某虽愚,但你的意思……也不是完全不懂……”
      陆小凤喜出望外,“嘿!你懂了什么?”
      “懂了‘英雄’与‘红颜’是同一人。”
      “你可知是‘哪一人’?”
      花满楼笑而不语。
      “七童,告诉我,这位‘英雄’愿不愿意做我的‘红颜’?”
      “陆兄,给这位‘英雄’一点时间……他想清楚便告诉你……”
      “好!”陆小凤紧紧拥住花满楼,曾经香闺暖阁里的郎情妾意,哪比得此刻躲在房梁上,拥住怀中低眉浅笑的白衣人来得缠绵?

      二人几句话间,听得院外响起“塔塔塔”的脚步声,循声望去,原来是天凌传的御医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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