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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拾玖 ...

  •   天转暖了,天凌的病情也逐渐好转,洛卿岚日日往凌天殿送滋补炖品,帝后恩爱重新成为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那一日,头领趁帝后在凌天殿谈笑风生时溜来九天阁,满面愁容道:“花公子,这几日皇后娘娘愈发殷勤地往皇上那儿去,旁敲侧击劝主子下旨抄斩您俩家,主子已暗派心腹彻查此案疑点,如今需要您助一臂之力,”走近一步,压低声音,“主子让咱捎句话给您:‘七星坛诸葛祭风三江口周瑜纵火’。”
      彼时花满楼正倚花独饮,闻言指尖一颤,心水似杯中晶黄色的液体泛起皱褶。
      头领眼中流露难掩的疑惑,却不敢多问,继续道:“主子还说花公子是聪明人,您明白就让奴才带句话回去复命。”
      花满楼负手立于满天花雨中,纷乱如雪的花瓣似尘世纷扰,惟他孤独一人立于其间,背影莫名荒芜,“再聪明的人一旦用了‘聪明’,都是糊涂。”
      头领歪着头问:“那您……”
      无奈叹息,“一臂之力,花某明白。”
      头领离去后,花满楼窝在竹躺椅里一下一下慢慢摇晃,白衣上的花瓣悄然飘落,落花虽美却柔弱无力,终究零落成泥碾作尘。
      风仿佛感知什么,骤然之间吹起纷纷扬扬的尘埃为落英筑香坟,一片花瓣飘落花满楼伸到虚空的掌心。
      花满楼口中念念逐渐含糊,坠入一个绵长的梦中。

      幽长的梦里传来步履纷乱,一声声凄厉地叫喊犹如鸦啼,断断续续的哭泣恍若黄泉路上女鬼泣血……终于一句熟悉的呼喊划破黑暗——
      “快醒醒,陆小凤快死了!”
      “什么?!”花满楼倏忽睁开双眸,第一次发觉眼前熟悉的黑暗似万丈深渊,一颗心不可抗拒地从高处坠落,直落入茫茫森黑被寒意封冻。
      午后日光倾城,却不知是不是因廊檐遮挡,深长的长廊显得幽暗诡异。
      陆小凤房门左右黑鸦鸦站了两列宫人,拿盆端水的都早已垂了手。
      其间隐约传来女子泣声,是余嫔悄悄捏着手绢拭泪。司空摘星咬牙切齿地来回抓廊柱,唯独叫醒花满楼的西门吹雪尚能冷静,“快去看看,或许有诈。”
      花满楼木然被推进房门,脚下突兀被门槛绊个趔趄,才惊觉这一切——不是梦?!

      茶盏、木桌、轩窗、玉蝶梅……旧日的物件在午后暖阳照耀下流淌金光,一池水漾似的鎏金中央安然躺着一袭蓝衣,波光粼粼,湖蓝明灭。
      疾走过房中早已走得熟稔的几步路,灿烂而透明的日光梦境被踏成琉璃碎片。
      “幸好还能等到你……”陆小凤微微张开虚阖的双眼,目光依旧清澈宛如初春冰雪消融。
      花满楼奔到床边搭脉,一瞬间清秀的脸庞交替闪过惊异与哀伤,“是它,你怎么会中‘生归死长’……我去给你找解药。”
      “打住。你明知‘生归死长’无药可解,何苦做拳头打跳蚤的事。何况,这是我自己喝的。”眉毛因疼痛蜷缩一团,口吻仍带笑意。
      心中猜测被证实的刹那,白衣双肩不住颤抖似秋风瑟瑟吹拂蝉翼,袖中唰啦掉下一卷医书,恰好翻到夹有花瓣那页。
      花满楼抿住薄唇的颤抖,勉力维持往日从容,“你都知道了。”
      陆小凤似笑非笑,“七童,相知多年,你说话的虚实我自信能够分清。那日你解释喝药的理由牵强附会,叫我怎敢相信。”
      “后来,每天清晨我拼命想起床截住药盅,却有一股无法抵挡的困意逼我愈发贪睡。懊恼很久,才晓得天兰花熏香的功效是,”缓缓吐字,“镇定催眠。”
      “对不起……”心虚的凉意蔓上芊芊玉指。
      “是!七童,你好生对我不住!”逐渐无力的手突然青筋暴起,陆小凤怒极反笑,“你口口声声应我‘不会独闯’,却送来这种熏香好让我不能跟你抢!”叹一口气,“一盅药有毒没毒你只稍一闻便知,你却日日以药作酒,饮之如饴,她的桩子见状回去通风报信,她只道我们俩都喝了药,命不久矣,更不会如你所言‘按兵不动’,而你想要的也恰是她‘按捺不住’。”
      花满楼凄然一笑,他进入天牢确认上官家与花家数百口并未受刑,还意外发现家人被格外厚待的时候,已隐隐猜到天凌对洛家的狼子野心并非完全不知。
      表面下旨捉人却不实际定罪,天凌深知要安稳立足于盘根错节的朝野势力中,不能失去上官家这一大臂膀和花家四海财力的支持。
      洛卿岚按捺不住欲诛心头大患,天凌被逼无奈,终于下决心翻案。
      如此,才能为家族从夹缝中拼出一线生机。

      风吹动脆黄的书页,陆小凤伸手想捡,伸出的手却似折断的枯黄朽木无力坠下,双眸蒙了一层淡薄哀伤望向翻开的那页,“你可知我为何不阻拦你喝药?”
      花满楼捡起掉地的青铜器皿,“你知道这只青铜鸳鸯壶的玄机了罢。它真实的名字应该叫——鸳鸯转香壶(1)。”
      陆小凤微微垂首代替点头,轻声道:“壶两侧浮雕鸳鸯的眼珠可以摁下去,宫人只见你似闲云野鹤,赏花独酌,分辨不出你笼在袖中的手左右按动,须臾间半壶药液已换作清茶。我以为你只会这样演下去,直到某天见你的医书里掉出片干梅瓣,我起初以为是书签,后来想想,才觉得是你读那页书太频繁太专注,以致花瓣掉入书缝被夹成干花还没察觉——那页书记载的正是‘生归死长’!”
      花满楼紧紧握住温热一点点消褪的手,他无力止住这种流逝,一如不能逆转大自然亘古不变的日月升落与四季变迁,“戏终须十二分真,没有一具尸体她怎敢肆无忌惮,又怎能让她原形毕露?家族之争风霜刀剑相逼,呱呱坠地刹那我已注定将有一日投身杀人不见血的战场。躺在这里的该是我,你、你又何必跟我抢!”
      “七童,你怎么狠得下心叫我眼睁睁看你冒险!你早已想好了后招,是也不是?”
      世事弄人犹如密密芒刺锥心,花满楼想仰天大笑复嚎啕大哭,到了面上终究化作一抹苍白的惨笑,“我本打算喝下‘生归死长’后再把一切告诉你……我铺陈的后路,全是为你。”
      陆小凤眼前渐渐柔开一场江南烟雨,恍然又见当年,蓝衣白衣,立马江湖,两匹马开始飞奔,白衣率先冲入风谲云诡的朱墙中,天牢、凌天殿……蓝衣总来迟让他抱憾终身的一步,这次他终于可以一马当先,遥遥回首对白衣人微笑。
      “七童,我终于先你一步。”
      花满楼慌乱地去抓陆小凤的手,搭上脉的须臾一颗心在森冷海水中沉浮千转,“生当复归来,死当长相思!”
      几乎同一瞬,陆小凤眉心似惊风的火苗剧烈一蜷,温热的手无声垂落。

      良久,花满楼依旧不肯放开失了温度的手,他轻柔地倚靠床架,以一种安静的姿态静默停驻于温暖日光中。
      多年以前,他也是在这样阳光明媚的午后第一次读到“生归死长”。
      一把稚嫩的童声问:“师傅,这剂药好奇怪,似药非药,似毒非毒。”
      须发苍白的老者摸着白衣孩童的头,柔声开言:“它亦药亦毒,一杯下肚生与死两种可能皆付与命运。”
      “它是一副能使人假死的药?”
      老者历尽沧桑的双眸蒙上淡淡哀伤,“因为药力太古怪,往往弄假成真。三日之内,能醒则生,不能则死。是生是死不仅取决于配药的精细程度和服者的体质,更凭命中造化。”
      孩童微微垂下眼帘,良久,轻声问:“药名犬生当复归来,死当长相思’之意?”(2)
      “嗯,是个很贴切的名字罢。”老者望向天边,无奈感叹,“苏武中年出使匈奴被羁留十九载,须发花白时终于回国,实践了对妻子‘生当复归来’的诺言。谁知他心心念念的妻早已琵琶别抱(3),尔后荣华富贵于他而言终是虚无。”
      花满楼仿佛听见苍老的叹息声从时光深处飘来,若陆小凤为他而死,往后就是风光无限,一生荣极,他这辈子终究只是一个伤心人罢了。

      (1)鸳鸯转香壶是一种一壶能倒出两种不同的酒的饮酒用具,它的关键在于一只酒壶两个盛酒室,壶嘴分为两段,一段为二孔。一段为一孔。在每个盛室上部分别有一个气孔。
      (2)《留别妻》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
      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归来,死当长相思。
      一说此诗为苏武作,一说作者不可考。
      (3)指妇女改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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