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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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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微亮,值夜的戍卫打着哈欠,合力将城门缓缓推开。一骑自城门驰入,策马往尚观前街的方向去。时辰尚早,街上只零星早起的小贩,马蹄落在青石砖上,击起一串踢踏声。
不过一刻钟,已至坊门口,霍去病远远望见门前台阶下停着一辆牛车,昀初的小仆正往车上放东西。一旁的骏马正打着响鼻,不耐地踱步——正是他赠昀初的赤霞。
“霍将军!”甘木看清来人欢喜出声,忙停下手跑上前。
霍去病勒缰下马,问:“你家娘子要出去?”
甘木点点头,“娘子同人约好了出城赏花。”
“去病!”
耳边传来一道惊喜的呼声,霍去病眉眼舒展,迎向跑过来的女郎。
“你怎么来了?!事情都忙完了吗?”昀初在他面前站定,望着他,眼中满是笑意。
霍去病亦含笑看着她,因军中急务,两人有一段时日不曾见面。
今日出游,昀初特意收拾了一番,一袭黛色深衣,下配茶白色长裙,腰上系着彩色丝绦编织的玉佩,发髻上斜插一支金簪,簪上的珠子随着方才的跑动还在不停晃动。她仰着头,露出饱满的额头,挺秀的鼻梁,眼眸明亮,唇角弯弯,立在晨光中,身姿娉婷,如初绽的蔷薇。
霍去病回过神来,道:“本来昨日即可回来,只是正好姨母寿宴。”卫皇后寿辰,陛下为其在上林苑设宴,邀百官同贺,帝后相谐,早已传遍长安城。
昀初心中突然柔软,“你直接过来的?”
上林苑据此说近却也不近,昨日宴饮至夜,必是赶不及回城,霍去病只能是一早快马疾驰而来的。
霍去病颔首道:“想见你便直接过来了。”
他说的坦荡直接,昀初面上一热,故作镇定道:“那你快进来休息一下吧。”
“无事的。哪那么容易累?”霍去病看了眼车,“你要出去?”
“盈华姐邀我一同去青帝祠赏花。”
却是不巧,霍去病按下心中的情绪,“如此……”
“去病可愿和我一道去?”昀初忍着心中的羞赧,开口道,“今日除了盈华姐,还有一些故友旧识,你若不介意,可要与我同往。”
原先失落的心情仿若被一阵清风吹散,霍去病注视她,脸上渐渐漾满笑意:“固所愿尔。”
似被他的目光所灼,昀初耳根阵阵发烫,她垂眸轻声道:“盈华姐上次还问起那盏鹤灯,不知是哪位高手所赠……”
霍去病缓声道:“我很欢喜,昀初。”
昀初一愣,抬眸看着他,嘴角忍不住弯起。
长安城以南有一处高原,地势开阔,登原远眺,四望宽敞,京城之内,俯视如掌,又有渭水流经其间,山川秀美,景色宜人,乃是登高览胜的绝佳之处。本朝笃信鬼神之说,山间坐落着不少神祠。其中有一座高祖时所立的青帝祠,依山傍水,殿阁嵯峨,高廊四注,廊下遍植牡丹。这时节,山下的牡丹多已零落,唯青帝祠的牡丹开得正盛,姹紫嫣红,美不胜收。
昀初坐不住车,出了城门不久便下车换马。两人打马徐徐而行,霍去病不时指点沿途的风景——往来行猎时发现的奇松怪石、飞瀑流泉,或是隐在山间渐渐破败的前朝宫室。昀初听得双眼发亮,不禁频频露出笑容。到了半山,草木愈发葱葱茏茏,鸟雀在枝间跳跃,鸣啭声不绝于耳。间或有胆小的野雉,扑楞着翅膀从巢中惊飞。
昀初看着彩色的羽毛飞快没入林间,忍不住道:“现在倒是猎野雉的好时节。”
霍去病见她语带惋惜,道:“我知道一个狩猎野雉的好地方,过几日一起去?”
昀初眼睛一亮,点头答应。
两人说笑间,隐约可见远处翠绿葱茏中的青帝祠,重宇殿阁,檐枋彩画。待到近前,人声朗朗,大门处的空地上已停了不少马车。甘木跑去看了一圈,未见到楚盈华等人的车马。昀初便留甘木在原地等待,带着阿满同霍去病先进去。
青帝祠的牡丹果然名不虚传,殿前、廊下,不拘何处,一团团,一簇簇,绚烂如霞,让人赞叹不已。昀初和霍去病未入大殿,沿回廊率性而行,移步换景。殿宇依山而建,往后地势渐高,奇花渐少,绿树浓荫。两人兴致上来,拾级而上,沿途鸟声盈耳,所遇的一两处石亭,皆空静无人。
忽听林间有琴声传来,昀初驻足,倾听片刻道:“不知哪位大家在此操琴鼓瑟?”
“昀初善琴?”霍去病问道,不由想到她书房中就放有一张琴。
昀初摇头笑道:“只是幼时习过一段时间,如今早已荒废,不过勉强能听出个好赖。”
霍去病转念便明白她因何荒废的琴艺,心中一软,温言道:“走,去看看。”
几人寻声向前,转过一处浓荫,只见石阶尽处,凉亭中有一翁操琴,一媪鼓瑟,石案上还放着笔墨等物,仆婢侍立一旁。两位老者未着华服,却气质高华,风采翩然。
昀初看清人,低声道:“原来是司马大人……”
琴声突然一顿,“何人在此?”
昀初轻呀一声,面带讶异地看向霍去病。
霍去病见此,忍不住翘起唇角,复收了笑,扬声上前见礼。
“原来是冠军侯。”司马相如和夫人卓文君起身回礼,目光落在一旁的昀初身上,微微停顿。
昀初向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分别一礼,“小女恭昀初,见过司马大人,司马夫人。唐突而至,还望见谅。”
司马大人含笑道:“无妨无妨,恭娘子客气。”
卓文君年过五旬,两鬓微霜,容色奕奕,她微一打量,面露笑容:“好精神的女郎!”
昀初微讶,随即抿唇一笑:“夫人谬赞。”
见她大方应答,无扭捏之态,卓文君笑意愈深。
仆婢设好茵席,司马相如邀两人入席。
“方才正与内子演示新曲,让两位见笑了。”
司马相如乃是有名的辞赋大家,且工于琴,其夫人卓文君亦是是才华横溢,精通音律,二人琴艺之高,非寻常人可比。司马相如此语实是自谦。
昀初道:“先生与夫人琴瑟相和,高逸绝尘,不想今日在此得以耳闻。”
“陛下欲立乐府,命我等作诗赋,略论律吕,以合八音之调。”司马相如捋须笑道:“方才赏花之时偶有所得,忍不住来此演示一番。”
设乐府一事,昀初还是第一次听到。见她疑惑,霍去病道:“陛下欲于少府下设乐府,制音度曲,编习歌舞,以备郊庙祭享,朝会宴饮。”
昀初奇道:“太常下属的太乐,亦掌宫廷诸乐,教习乐舞,为何另设一乐府?”
“却有些不同。”司马相如解释道:“太乐所用多为雅乐,然自秦燔《乐经》,雅音废绝,直至汉兴,虽有制氏任乐官,然能记其铿锵,而不能言其义。今上兴天地诸祠,设乐府,令人作诗颂,弦歌之,又于民间广采歌谣,作新声曲,意在以新声改雅音,以诗赋代古辞。”
卓文君将一杯水递给司马相如,缓声道:“总赵代之音,撮秦楚之气,以曼声协律,以骚体制歌。”
司马相如朗声笑道:“正如夫人所言。”
“原来如此。”昀初在席上一礼,“昀初受教。”
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看着她颔首微笑。
“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先生所做文赋,被之管弦而施郊庙,大善。”
司马相如闻言叹道:“此吾之愿也。”
丽日春风,绿树香英中,几人席地而坐。霍去病静静看着身侧的昀初,她微抬着头,神色认真,一双眼,明亮有神,盈盈生辉。这让他忆起从前——为入骠骑营她大胆请求与善射者一较;在陇西郡的小酒肆和自己对答;祁连山下她负伤也要前往休屠部……那时候,她都抬着头,直视自己的眼中有着同样的神采。
似感受到他的注视,昀初侧首回视他,面带问询。霍去病回神,只冲她微微一笑。
司马相如的目光在两人之间一转,神色一动,忽然道:“冠军侯可还记得,那日东方朔相面之语?”
……冠军侯面带桃花,红鸾星动,好事将近矣……
霍去病不禁看了昀初一眼,他嘴角微扬,眼含笑意,颔首道:“东方大人相术不凡。”
司马相如朗声一笑,道:“那我先恭喜冠军侯了。”
霍去病抬手致谢。
昀初看看司马相如,又看看霍去病,忍不住挑了下眉。
司马相如看向卓文君,道:“夫人,今日良辰,又逢嘉友,夫人同我合奏一曲可好?”
“甚好。”卓文君笑盈盈道:“此情此景,当弹奏一首凤求凰才是。”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前面可是司马先生?”一道清亮的声音突然从树木掩映中传来。
昀初闻言一喜,直起身望去:“阿兄!”
只见,几人缓步走来,正是苏武、张安世和楚盈华等人。
“子卿、子孺来得正好!”司马相如扬声笑道,他与苏武、张安世曾同为郎官,彼此熟识。
“司马先生好雅兴了。”苏武上前一礼,又移目看向昀初,待看到她身旁的霍去病,有些讶然。
“冠军侯。”张安世也面露讶色,上前见礼,道,“未知冠军侯竟在此处。”
几人相互见礼。
昀初看到楚盈华,欢喜道:“阿姊!”
“阿初。”楚盈华笑着同她点了下头,又朝卓文君一揖,“夫人近来安好?”
卓文君含笑颔首。
苏武道:“听闻先生前几日身有不适,本欲前去探望,不想今日在此碰面。先生现下可好些?”
“不过是些许小病,不足挂齿。”司马相如摆摆手,朗声道,“来来来,正好我新作一赋,欲合八音之调。几位为我品评一下。”
张安世与苏武对琴曲都有些见解,几人一时相谈甚欢。只是,司马相如毕竟上了年岁,又方病愈,过了一会便面现疲色,只得先行告辞。苏武等人见此,亦不多做挽留,遂宽慰几句,相约改日再聚。
眼见只剩霍去病与自己几人,张安世笑道:“我等本是来寻这位世妹,半道闻司马先生和夫人的琴音,循声而至竟巧遇侯爷……”他听闻这位冠军侯少言不泄,为人傲气,当下只想客气几句顺势告辞。
不想,霍去病开口道:“倒也并非巧合。”
张安世一愣,奇道:“冠军侯何意?”
昀初轻咳一声,上前拱手作揖道:“还请兄长阿姊恕我冒失——将军是我邀请的。”
张安世看看昀初,又看看霍去病,“如此……”他望向一旁楚盈华和苏武,只见两人也面带诧异。
楚盈华虽知道昀初曾隐姓埋名在骠骑营中待过,却不知她与霍去病竟相熟到这地步。她瞟了昀初一眼,笑对霍去病,口中嗔怪道:“阿初也真是的,怎不提前和我们说一声?”
“夫人勿怪。是我打扰才是。”
昀初轻咬了一下下唇,知道自己这次实在冒失,不过,她看向霍去病,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她不想再瞒着阿姊他们了。
几人缓步而行,一路皆是衣冠华美之辈,偶有管弦之声悠悠传来,一派春光静好。霍去病同苏武等走在前面,昀初和盈华落后几步。张安世对草木雕琢颇有些研究,几人听着他闲谈品评眼前的牡丹,倒也有趣。
逛了一会,楚盈华借口有些疲累,让昀初陪她去亭中小憩。刚在茵席上坐下,楚盈华便挥退侍女,看着她,目光灼灼:“冠军侯是怎么回事?”
昀初早料到会有这一问,但在这迫人的目光下还是有些呐呐:“我与将军认识许久了。上次阿姊问的那位射灯高手便是他。”
“上元夜与你一起的友人是他?”见昀初点头,楚盈华轻呼一口气,缓了缓道:“阿初,你和冠军侯……你们怎么认识的?”
昀初既然带霍去病过来,已经不打算做任何隐瞒。
“我与阿姐说过,曾为骠骑将军近卫。不过,我和将军很早以前——在期门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后来有一次随陛下去上林苑围猎,他出手救了我……”
那些细小的过往,随着回忆又鲜活起来,因着不同的心境,仿佛又带着一层朦胧柔和的光。在暖暖的春光中,心变得越来越柔软,如一碗加了蜜糖的黎祈。
一声轻微的抽咽声,昀初回过神来,见楚盈华双目微红,眼中含泪。“阿姊你怎么了?怎么好好哭了?”她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掏出帕子,想给楚盈华拭泪。
楚盈华摇摇头,接过帕子,擦了擦泪,“我原也猜到你受了许多苦楚……军营那是怎样的地方!好好的娇软女孩都快成了个廋猴——差点都认不出来!我知道,你是怕我担心才不愿细说,拿好话宽慰我……”
“阿姊别哭了,都怪我不好,我不该瞒着你。”
楚盈华听了又落下泪来,搂住她,道:“傻阿初,阿姊是心疼你……你一个人受了这么多的苦,身边一个亲人朋友都没有,你那时该多害怕!”
昀初心中一震,忍住眼中的泪意,轻轻拍她的背,“都过去了,阿姊。我现在好好地在这里,我也不再是一个人了,我与阿姊你们在一块。”
昀初安慰了许久,楚盈华方止住泪。
“阿姊快敷一下脸吧,不然安世哥以为我欺负你呢。”昀初故意打趣道。
楚盈华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唤侍女过来净面。收拾好后,她注视着昀初,认真问道:“阿初是有喜欢的人了吧?”她顿了一下,“是冠军侯么?”
昀初微红的脸上露出讶色,“阿姊怎么知道?”
楚盈华眉头微微扬起。果然!方才昀初说到霍去病时的语气、神态,实在是明显不过。
“你这无声无息的……”楚盈华手指轻按额头,她一直以为昀初不懂情事,尚未开窍,现下却给了她这样大的“惊喜”。
昀初忍着脸红道:“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会忍不住留意他,想到他。每次碰面,哪怕只是远远看到,心里都会隐隐开心……”
楚盈华看着昀初眉眼间的生动神采,不由得弯起唇角:“那他对你呢?”
昀初绽开笑靥,带着一点赧然,更多的是直白的欢喜。
楚盈华笑睇她,带着明晃晃的调侃,“看来是极喜欢的。”
昀初只觉得耳根灼灼发烫,作势要扑过去捂她的嘴。两人笑闹了一阵,平静下来。
楚盈华轻握昀初的手,缓缓道:“冠军侯年少英才,他又救过你,你喜欢上他也是自然……”她停下来,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措辞。
昀初回握她的手,目光澄明,“阿姊,我喜欢他,比我想象中的更喜欢。这不是感激和敬仰,它比倾慕要深一点,比爱恋要多一点。我想,我不会再这么喜欢一个人了。”
楚盈华闻言一怔,片刻,轻笑起来,“怪我还把你当不谙世事的稚子。如此便好,阿姊只希望你能一直开心欢喜。”
昀初笑着用力点头。
楚盈华看向亭外,霍去病等人并未走远。和风丽日,绿荫花影中,几人长身玉立,缓步而行,衣袂飘飘,望去,一时俊彦。她移目看向苏武,心中不由轻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