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风泱泱》彦卿

1、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上）

　　对整个大汉朝而言，元朔元年注定是一个不寻常的一年。先是卫夫人诞下了大汉朝盼望以久的第一个皇子——刘据，不久被封为皇后；再是车骑将军卫青率骑兵三万人从雁门出击，大败匈奴，斩杀、俘获匈奴数千名。随着捷报的传来，整个长安城陷入前所未有的欢腾喜悦之中。

　　一辆軿（píng）车在砖石路上缓缓前行，车内隐约可听到街上嘈嚷的人声。车帘一角露出一张小脸，眸光清亮逼人。几片薄薄的雪花随着风飘了进来，落在粉雕玉琢的脸上，更显皎皎如玉。
　　小人儿索性将头探出窗外，盯着天空兴奋地瞅了一会，回身道：“秦姨，快看——下雪了！”
　　秦兰看着纷纷扬扬而下的雪花，将昀初身上的白狐斗篷紧了紧。
　　“太好了！我要让阿爹给我堆个雪人——要比去年那个还大！”
　　“就知道玩。”秦兰放下车帘子，笑道：“当心着凉可是要吃药的。快乖乖坐好。”
　　昀初想到苦苦的汤药，眉毛鼻子立时皱到了一块，乖乖地靠回秦兰的怀里。
　　“秦姨，为什么我们今日要进宫啊？”
　　秦兰点了点她的鼻子：“今天小皇子行喂乳之礼，卫皇后邀王公大臣的女眷入宫赴宴。到时你要乖乖的待在秦姨身边，可不能像上次一样乱跑。”
　　昀初乖巧地点头，眼眸透着狡黠。

　　马车在北宫门停了下来，秦兰抱着昀初下了马车，边上的丫鬟立刻递上手炉。宫门口已停了不少华丽的马车，从车上走下一个个打扮光鲜的贵妇名媛和王孙公子。
　　“阿初，阿初……”女孩儿立在马车旁，浅笑唤道。外着一件桃红色深衣，下着白色素裙，凤眸灿灿，容颜娟秀清丽，隐隐透着少女特有的娇媚。
　　“盈华姐——你也来了！”昀初跑到楚盈华身前，笑着拉住她的手。楚盈华见到她也是极为高兴。
　　昀初笑盈盈向楚夫人敛衽一揖：“夫人好！”
　　楚夫人俯身，拉住她的手：“可是有些时候未见，小昀初真是越发伶俐可爱了。”
　　楚盈华捏了捏昀初的脸颊，笑道：“还是这般莽莽撞撞的！是谁说要学做淑女的？”
　　昀初睁着圆溜溜的眼，道：“书上说‘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动静结合方是最佳。我现在这般怎不算是淑女了？！“
　　楚夫人、秦兰等人闻言皆掩唇轻笑。
　　楚盈华笑睇她：“就你歪理多！我怎不知书上还写了这些。”
　　昀初眼神微飘：“书上的东西多了，哪能什么都知道？”她可不能告诉盈华姐这是从阿爹的兵书上胡诌来的。
　　昀初牵着楚盈华的手，在中官的引领下，穿过未央宫的一道道宫门。这座恢弘的宫殿无论何时都带着一种无形的气势与压力，让人倍感渺小与震撼。椒房殿缓缓出现在视野中。廊庑环绕，殿宇重重。朱红色的门楣彰显着它作为大汉朝最尊贵女子的居所的庄严与尊贵，桐木圆柱高高撑起，殿内散发着椒泥与茅草的芬芳。正殿内，绯色的帷幔低垂，六盏鎏金五枝灯置于四周。一身红色织锦袍服的卫子夫抱着小皇子端坐在大厅的正上方，身旁坐着卫长公主刘萱和阳石公主刘怡。
　　昀初看着一直微笑着接受众人朝贺的卫皇后，心想这位皇后可真是个温柔恬静的人，自己为数不多的几次拜见中她似乎都是面带笑意，让人如沐春风。
　　女眷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闲聊，孩童们在宫女、中官的看护下纷纷跑到殿外玩耍。待昀初稽首行礼，便在殿中呆不住了，拉着楚盈华去玩耍。秦兰无法，只得仔细地替她系好斗篷，陪着到了殿外。
　　天空依然下着雪，地面上已积了厚厚一层。殿外，奔跑声、欢笑声一片。昀初早已是脱了缰的野马，上串下跳，玩得不亦乐乎。楚盈华年纪渐长，自是不能像昀初一般玩闹，堆了个雪人后站在一旁看她打雪仗。雪越下越急，不一会儿，斗篷上落满了雪花，等到秦兰想要唤昀初回去时，哪还找得到人影。

　　“……你算什么东西，人奴之生，仗着姨母受陛下隆宠方可一步登天，安享富贵。哼——在我等面前，你不过是个卑贱之人！”
　　“揍他，给他些颜色瞧瞧……”嬉笑起哄响起。
　　在这群总角少年之中，一黑衣少年冷冷地站着，薄唇紧抿，略带稚气的脸上双眉如利剑长扫入鬓，一双深黑冷冽的眼眸中怒火熊熊。
　　“今日你若磕头讨饶，我等放你离去，不然……”
　　黑衣少年扫了眼四周，几不可见退到一株梅树旁，紧握双拳。见他冷然不语，少年顿觉失了面子，勃然大怒道：“喂，你听到没有！小杂种，跟你说话呢……”只听一声惊呼，他已捂着肚子跌倒在地，一脸痛苦。
　　“你胆敢再说一句！”语毕，又是一拳挥出。
　　“你就是个没人要的小杂种，怎么了？一门都是些轻贱的奴才……”
　　黑衣少年脸色铁青，抡起拳头，扑了上去。两人立刻打作一团。黑衣少年虽身体略显单薄，力气却大，且打得很有章法，片刻，对方脸上、身上已落了不少拳头。
　　“你们俩傻站着干嘛！还不快来帮忙！”少年捂着肿了的右眼冲边上的人喊道。
　　原愣在一旁的两人回过神来，立刻加入到这场“战斗”之中。黑衣少年一脚踹在那人的膝盖上，反身背靠梅树抵挡另两人的进攻。
　　此处虽离椒房殿不远，但隔着几道宫墙，平常经过的人就不多，此时天寒地冻，更是人迹罕至。白雪飘飘，红梅似火，若是没有这一阵阵的踢打声、呼痛声，意境倒是极好。
　　双拳难敌六手，黑衣少年渐渐落于下风，左颊上带了一道血痕。他索性放弃防守，只专门进攻为首的少年，任拳头如雨点般落在他身上。他咬着牙，稍显稚气的面容上满是坚毅之色。
　　一个雪球挟着风雪而来，“啪”地一声，准确地砸在其中一个少年身上。
　　“哎哟！谁？！谁扔我——”
　　还未等他说完，又是几个雪球砸过来，又狠又准。顿时又响起几声呼痛声。说是雪球，倒不如说是冰球，这些雪球被揉得极为密实，砸在人身上虽不是很疼，却也绝不会好受。
　　“哪个小子扔的？快出来！”
　　“快出来！”
　　“在假山那边，把他抓出来！”
　　一人分身跑向假山那边，黑衣少年趁机反扑，一番拳打脚踢竟比方才还要狠，剩下的两人哪里招架得住？而那掷雪球之人极为狡猾，在一个地方扔不久，很快又换另一个地方扔，窜来窜去像只兔子，恨得人牙痒痒。少年跑得满脸通红，又累又气却又无可奈何。可想而知，最后，这三人个个鼻青脸肿，叫骂着狼狈而去。
　　黑衣少年看着那几人逃跑的背影，坐在雪地上，笑得眉目朗朗，灿烂灼人眼目。雪渐渐下大了，视线变得有些模糊。远处一团白影，他侧过头，微眯着眼，看清是个披着白斗篷的小女孩，小腿跑得欢快，身子摇晃得厉害，忽然，她扑倒在雪地上，小脑袋晃了晃，爬了起来，抖落身上的雪。少年想到随舅舅去打猎时看到的一只雪白肥胖的兔子，两只漆黑灵动的大眼睛瞅着自己，蹦一下停一停。
　　昀初扔掉手里的雪球，坐到他身旁，喘着气：“小哥哥，你还好吧？”
　　黑衣少年扫了她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
　　昀初皱了皱眉：“说谎！你都流血了，一定很疼。上次我不小心在手上扎了几下就痛了很久。”眼珠一转，道：“你是不是怕我笑你？阿爹说过，勇敢和怕疼是两回事，怕疼并不是什么怯懦的事，相反，明知道会疼痛却还是去做，那才是真正勇敢的人。所以，小哥哥，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说着，她掏出帕子，伸手想去擦少年脸上的伤口。
　　少年本能的想要躲开，但看到女孩的手指，红彤彤得像极了小萝卜，他微侧了下头，终是没有躲。
　　“嘶——”少年微吸了口冷气，脸上的抓痕火辣辣的疼。
　　昀初看着他身上的伤口、淤青，气臌臌道：“那几个人真是太不知羞了！三个对付一个，就算赢了也不光彩，而且，还输得这么惨。小哥哥，你可真厉害！”
　　少年嘴角微翘，带了几分骄傲：“我的功夫都是舅舅教的，哪能输给他们？总有一天，我要成为像舅舅那样的大将军！”说这话时，少年的眼眸亮得出奇。
　　“我阿爹的功夫也很厉害！”昀初骄傲地说道。“我现在在学习射箭，阿爹说等我学会了就带我去打猎。小哥哥，你的骑射应该很厉害吧？是你阿爹教你的吗？”
　　少年唇角的笑意渐渐淡去：“不，是我舅舅教的。”他拨开昀初的手，站起身：“我没事，不用再擦了。还有……刚才谢谢你。”
　　昀初伸手拉住他的手，小小的眉头皱起：“小哥哥你怎么了？”
　　少年挣开她的手，提步离开。
　　梅园寂静，鸟雀在其间扑翅，枝枝交错，梅花、雪纷飞，艳丽得刺目。
　　少年转身，语气有些不耐：“你为何一直跟着我？”
　　昀初倒并非存心尾随，只因她误打误撞到这梅园中，此时委实不知回去的路。方才她也不知怎么惹了这少年，只觉得有些委屈气恼，遂狡辩道：“谁说我跟着你？这路又不是只你一人走得。”
　　少年蹙眉不语，转身加快了步伐。
　　地上的雪已积得有些厚了，昀初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不一会便气喘吁吁，背上出了一层细汗。前面的少年依然脚步轻快，如履平地。看着前面的一串脚印，昀初忽灵光一显，小脚踏于其上，踩着他的脚印，一步一步往前走。昀初顿时省了不少力气，心中暗自得意，少年往前走了不远，渐渐放慢了脚步，两人隔着四五步的距离，一前一后地走着。

　　穿过一道宫门，远处沉沉的庑殿顶，重檐飞翘。昀初心中一喜，往前跑去，见那少年没有跟来，她转身看着他，奇道：“你怎不过去？”
　　少年以为昀初仍不识路，难得耐心解说道：“沿着这条道走下去，再往右转就是椒房殿。”
　　“小哥哥，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吗？”
　　少年伸手轻触脸上的伤口……阿母和姨母又该担心了……
　　昀初走进几步，抬头看着他：“我叫恭昀初，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转过身，广袖随风微微飘荡，一身黑衣映着皑皑白雪，如水墨画中的一道重笔。
　　“霍去病——我叫霍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