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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绝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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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天,纪晗的心一直轻飘飘地悬着,没有着落,好的,坏的,各种感觉在她脑子里风起云涌。掐算着时间,安然他们早该回家了,可是纪晗不敢打电话回去问问,到了此刻,她再也没了说服姐姐时的勇气。看病是她张罗的,挂号是她排的队,对于这个“禁区”,其实她也不愿意不知深浅地踩上去,可是又不能由着一家老小绕过去。纪晗说不清楚,就总是觉得自己好像理亏似的。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她特地去买了然然最喜欢的维夫饼干,就算今天最后确诊了,就算真是回天乏术了,也把痛苦难定格在甜蜜的味道上吧,虽然该苦的还是会苦。
那一天,对于纪曦来说已经算不上是转折了。自从小安离开,一件接一件的事情就像是不断倾倒的多米诺骨牌轰隆隆的朝她砸过来。
在诊室里,纪曦填了一份满是判断题的答卷——符合下列特征的打勾,不符合的打叉——这样的答卷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了。纪曦把卷子郑重地递给大夫,就好像连同安然的命运一起交付了过去。
在一个尴尬的静止之后,儿科主任的声音变得生硬了,上下文的衔接没有丝毫地过渡,她说:高功能自闭症,不伴有癫痫和脑器质性病变。
第三次了,又是在医院这个最没人情味儿的地方,最后的希望被传说中最权威的专家彻底地浇灭了。
除了安然,没有人呼天抢地,嚎啕失声。纪曦在专家见怪不怪的目光里,恢复了知觉,渐渐能动了,嘴唇在哆嗦,身体也跟着发抖,汪雁兮扶了她一把,她抱着安然出去,肩膀撞在门框上,“嘭”的一声。
纪晗回到家,没有人提前出来开门。
她走进屋子,安然坐在桌边,忘情地摇着铁盒里的积木。
“妈……”纪晗叫了一声。
汪雁兮这才意识到小女儿回来了,她还坐在沙发里,刚睁开眼睛,来不及站起来。仿佛这一天的时间就把她的人和心都累垮了。
“你姐在屋里呢,”汪雁兮站起来,拖着脚走了两步,“去劝劝去,去,去。”她挥着手,像是驱赶着什么,摇着头又颓然地坐回沙发里。
“妈……”
汪雁兮不说话,眼泪悄无声息地淌在脸上,她闭上眼,只是摇头。
纪曦听见门开了,听见有人叫她,不知道是叫到第几遍,她才有了反应,茫然地抬起头,眼神是散的。
“姐……”纪晗的声音颤微微地回荡在两个人之间,带着惴惴不安。
纪曦脚下铺着一地纷乱的纸片,她亲手撕了那个精致的本子,亲手毁了她记下来的点点滴滴,可是她心里的怒气仍然郁结着,她想大叫,却发不出声音。如今,真相大白了,她还是不知道该做什么,能做什么。自闭症,病因未知;康复无望——除了这些她什么都没懂,却还得假装看破一切——她的儿子,人生还没正式开始,就已经一败涂地了。
纪曦的目光越过纪晗,落到门外的安然身上,他的脸因为无知地置身事外而显得格外纯净。她站起来,整个人像是丢了魂似的,愣愣怔怔地走过去。她期待他有所反应,哪怕只是看她一眼,可是那么久过去了,他还是摇着那个铁盒,除了漠然地眨了两次眼睛之外,对她毫不理会。
“然然,然然?”纪曦蹲在儿子面前,哀求着,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怪声,“你看着妈妈。嗯?看着妈妈。”
哐啷,哐啷。
“别玩儿这个了,你看着妈妈。”
哐啷,哐啷。
“别摇了,看看妈妈。安然,别再摇了。我跟你说别再摇了,你听见没有!别再摇了!”纪曦终于喊出来,像一只受伤的动物哀吼、嘶号。
她的手完全不经大脑地挥动起来,打落了安然手里的铁盒,积木散落了一地。
“纪曦!”汪雁兮大声呵斥她。
纪曦没有理会,歇斯底里地摇着儿子的肩膀,“你看着我,看着我!说话啊,说话,有那么难吗,你怎么就不能跟我说句话?!你说话!”
“姐!你干嘛!”纪晗跑过来,要把姐姐推开,手还没碰到,自己的眼圈先红了。
安然在这个时候放声大哭,老人冲过去把孩子护在怀里,抱开了。
纪曦瘫坐在地上,望着母亲怀里的儿子。她曾经不止一次地盼望过,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毫无焦虑地等死是一件何等幸福的事情。可是,每天她睁开眼睛,天地还是依旧,太多个这样的每天过去了,有个声音狞笑着告诉她,那个传说中的末日根本就是无中生有。在这个荒诞的想法彻底消失之后,纪曦才真正体会到深深的绝望和濒死的感觉。
纪晗跪在姐姐身边,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因为哭泣而颤抖的背。那一刻,她清晰地预感到姐姐这辈子再也不会快乐了。人的命数可能都是定好的,改不了,挣不脱,只能随波逐流,从痛苦到漠然,从耿耿于怀到逆来顺受。
纪曦慢慢止住了哭声,费力地把眼神投回现实。她从妹妹怀里爬起来,走过去抚摸汪雁兮抱着的安然,她怕自己刚才摇坏了儿子。纪曦把然然抱过来,请他原谅。这对于还没学会记恨的安然来讲,太难了。纪曦仍然不放弃,拿了纪晗买回来的饼干,掰开了,一点一点喂他,然然很高兴地吃着,沾在嘴角的饼干渣让他看上去非常可爱。纪曦也跟着笑了,笑容既苍白又凄厉。她看着儿子吃完,伸手替他擦了擦。
透过柜门上的镜子汪雁兮看着大女儿和外孙,画面里没有一点儿鲜活的气息。小女跪在餐桌前,一块一块地把滚了满地的积木捡起来,轻轻放进盒子里。汪雁兮有一瞬间无所适从,这个晚上,或许一家四口不适合靠在一起,亲密无法分担痛苦,痛苦反而因此飞速地繁衍。她站起来,一个人进了自己的屋子。屋里没开灯,一团黑,只有窗前淌着点儿灰白色的月光。
「她跟我说,老天对她们这个家充满了恶意。每一次,幸福之后都连着伤心;快乐之后就接着噩耗,而这一次,是从仓惶到绝望,彻彻底底的。
那种仓惶也渐渐蔓延到我的头上——这个冬天,我们都要毕业了。
离校前的日子过得很无序,想要留下的,忙着自己的出路;想要回去的,都忙着分手。我们一伙人常常凑在一起喝酒,白天和黑夜颠倒着过,已经习惯到没有丝毫不适了。一起喝酒的人变得越来越少,我后知后觉地感到了恐慌。没有谋生技能的我,在这座不属于我的城市里甚至找不到谋生的勇气。虽然我不知道如何安身立命,可是我又不舍得离开,就像她喂的那些流浪猫,看见有生人过来了就散开,却又担心错过一顿送到嘴边的猫粮,走也走得毫不干脆。
我接到父亲电话的那一天,她签了启华动力的合同。
父亲在电话里问我什么时候回去。他还说,记得把你说的那个姑娘带回来,也该到成家立业的时候了,要不,还是我跟你妈过去一趟吧,按理说应该男方登门的。我只是说,学校还有事情,没那么快办完,其他的事儿,不急。
下午,她高高兴兴地来找我,说现在能找到薪资这么优厚的工作就跟天上掉馅饼一样,她命好,让馅饼砸了。
“等会儿去我们家吃饭吧,我妈说庆祝庆祝。我跟她提你了。”等了好半天我都没回答,她就转过头来看我。
我跟她对视,很心虚。
“害怕?家长迟早都得见啊。”话是普通的话,可是我听出了额外的意思。
“总不能空手去吧?要不,还是算了吧,我不知道买什么。”我仍然想推脱。
“带着你自己就行了。”
她难得这么高兴,我不忍心坏她的兴致,硬着头皮跟她走了,一路上不停地让她给我讲注意事项。她笑着说,只要是我妈做的菜你一定得给足了面子使劲儿吃,要是到最后实在吃不下了,我姐做的你夹两筷子意思意思就行了。简单吧?
可能是听见了脚步声,她妈妈和姐姐都到楼道里迎我们。
她把我介绍给她们。
她的母亲看起来不年轻了,眼角、唇边都是藏不住的纹路,可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美人儿。我的纪老师五官不见得漂亮过她妈妈,但是她身体里藏着一种柔媚、一种俏皮。
“阿姨。”
“来,快进来。那天在六院躲的就是你吧?”她直接差穿了我们初次见面的假象。
我脸一红,赶忙转过头去跟她姐姐打招呼。
她姐姐对我笑笑,很温和地回了声“你好。”
“这是我外甥。然然,跟哥哥打个招呼。”她去逗弄那个长得很可爱的小男孩。
“辈分乱了,叫也是叫叔叔。”她妈妈说。
“没事儿,叫什么都行。”我还没给她名分呢,给了,她也未必会要。
她外甥自己跟自己做着游戏,并不理睬我们。我由衷地跟她说:“他看着真不像有问题的。”
“嗯,就是看着。”她接过我的大衣和围巾,帮我挂好,“老天爷可禽兽了,连我们家下一代都不放过。”
坐在客厅里,对着她的母亲和姐姐我很不自在,我怕他们问起我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于是,我主动提出想要做饭。
“哪能让客人下厨啊。”她妈妈不同意。
我就笑着说:“我没把自己当客人,您也别跟我见外。”
“那行,阿姨给你找条围裙。”
进了厨房,切菜,装盘,点煤气,倒油,我熟悉得好像在自己家一样,就连鸡蛋壳都能一扬手就准准地扔进垃圾筒。
我专心致志,神情严肃地烧着带鱼,半天才觉出后背上落着她的目光。
“香!”她站在门口,眼睛里蒙着薄薄一层水,像是让油烟呛了。
“我们家烙饼卷带鱼起家,一到饭点儿座无虚席,你当闹着玩儿的呐。”我很随意地说着,伸开了抽油烟机。
“你们家饭馆叫什么?”她问。
“没名字,就有个招牌,写着‘烙饼卷带鱼’。带鱼其实不能吃热,得是剩的,底下铺一层熟疙瘩丝儿,只有烙饼是热的,然后就棒子面粥,特别香……”
我还讲着,她就突然到了我背后,两只手环过我的腰,下巴架在我的肩膀上。
“馋啦?”我问。
“嗯。也没有,就是想抱抱你。”
我没来得及放下手里的锅铲就去捏她的脸,“难得你也有这么懂事儿的时候。”
她侧头躲开,把脸贴在我后背上蹭着,“我没想到你真能跟我回来,我知道你要面子。”
我把铲子扔进锅里,沿着她横在我腰间的胳膊抚摸着,叫着她的名字,问她:“跟我走吧,好不好?”
“上哪儿去?”她没懂我的意思。
“回我家。”我转过身,把她拉进怀里,一只手抱着她,一只手捧着她的脸仔仔细细地看。我怕她干脆利落地说一个“不”,怕得心都缩着。
她不知道在想什么,想了好一会儿,刚要开口,我就低头堵住了她的嘴。
这个吻,很重,很长,她没有躲,似乎根本不在乎她家人随时可能推门进来,可是她也没什么回应。我们切实地纠缠着,却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在忙。我的嘴唇碾着她的嘴唇,渐渐又变成咬,力道大得快要出离了情|欲的范畴,我觉得她轻飘飘的,怎么都抱不紧。
她要说的话就这么被堵在唇舌交缠间,直到我们慢慢分开,那些心思才又假装缩回各自的心里不动了。
我又看她,她的眼神飘向灶台,“你看锅吧,我不捣乱了。”
“等会儿,”我把她拉住,“尝尝咸淡。”
我拿筷子夹了块带鱼,另一只手在下面衬着,吹了吹,递过去。
她就着筷子吃完,最后连鱼骨头也一起叼走了,湿漉漉的汤汁沾在嘴唇上。
“吐了吧,别补钙了。”
她揉着眼睛别过脸,把鱼刺吐进垃圾筒。
我又挑了块鱼肉夹给她,她把它咬进嘴里,点着头,竖着大拇指,什么都没说转身出去了。
我靠在墙上抽烟,听着她们在外头聊着启华,聊着她将要做的工作,聊着那个孩子的就医和入托,聊得千头万绪。大概活着本身就是这么千种形状、万般无奈,还没容你理清那些曾经失去的,就要急着面对正在失去的,再抬头看看,前边还有那么多终将失去的等着你。
聊到最后,她母亲叹了一口气,“你说然然什么时候才能喊我一声姥姥啊。”
“要不我现在自降一辈儿?”她笑着叫了一声:“姥姥——”
“你个死丫头!把人扔厨房就不管了?哪有你这样的,去赶紧看看去,给打个下手。”
我把烟头掐灭,等着她进来。最后一口烟呼出去,那个烟圈是个难得的正圆,可是却让抽油烟机里的风扯得七零八落。那机器嗡嗡地运转着,像嘲笑声,延绵不绝。然后,她姐姐推门进来了,帮着我把弄好的菜一个一个往外端。我仍旧在厨房里等着,她进来拿筷子,盛饭,来来回回跑了好几次,最后冲我笑着说:“哪天教教我怎么烧带鱼吧。”
她拉上我一起出去,手抓得很紧,我几乎感到指间有细微的疼。」
桌子摆好,饭添上,天早就黑了。五个人围着桌子坐好,安然还是在他原来的位置,纪曦端着饭碗喂他。剩下的人慢慢地吃,边吃边聊,边聊边等。这个家很久没有这样的生气了,往常都是三个人、四个人,菜是暖的,饭是热的,气氛是凉的。
难得安然乖乖吃完饭不哭不闹,纪曦没有管他,到厨房拿了酒出来,给靳晓川倒上,给汪雁兮倒上。她知道纪晗不会喝酒,就推了个茶杯给妹妹。她是个很害怕这种场面的人,越想说什么就越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只是端起杯说:“都在酒里头,我干了。”
大家陪着她,举杯,一饮而尽。
那天晚上纪曦很高兴,她那短暂的快乐因为短暂,而让纪晗和母亲觉得特别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