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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微光 ...

  •   「那个夏天是在不知不觉中消逝的,整个暑假我只在家里呆了不到两周,就又回到学校。见她的机会其实不太多,她总是忙碌着,一刻不停。我时常会想,那么单薄的身子是否真能撑起一个家。
      她会说:“我们家是仨人一起撑的,没了谁都不行。”

      那么,我呢?
      说来好笑,之所以动了出来读书的念头,不是我想要深造,而是我没地方可去。
      小学的时候,我在区里的体校练跳高,初中进了市体校,还没拿到高中毕业证就被选进了省队,因为我破了市里的记录。曾经的我是队里的苗子,结果比赛前一周,因为技术动作变形,落在海绵垫上时,我的右小腿被左脚的钉鞋严重划伤,那年的运动会我一个人留在宿舍里养伤。可能是太急于求成了,还没恢复我就开始训练,结果先后两次重重地摔在田径场上,都是起跳腿。检查结果是膝盖积水,半月板损伤。又一次,我错过了一场事关重要的比赛。恢复了很久,仍然不见起色,我拖着那条不再适合跳高的腿,满脑袋充斥着飞跃横杆的美妙瞬间,回到了家里。
      我的父母都是勤劳本分的人,在我们的那座城市里开着一家小饭馆,生意还算红火。彻底离开了运动队,他们都盼着我能在家里帮把手,直到慢慢接过他们的事业。我能轻而易举地展望出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后的自己——每天穿梭在小饭馆的后厨和前台,经常和工商、卫生、派出所、居委会打打交道,干得好就开家分店,干得差就关门大吉。我会仿效我的父亲娶一个像我母亲一样的女人,尽早生下一儿半女,然后强迫他或者她乐在其中地过跟我雷同的生活——对于这个少掌柜,我真的全无兴趣。
      在那个夏天来临之前,我从未考虑过我的将来、我的生计,我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我就是这么心不在焉地混着,不求上进、不思进取地晃荡着。我早就在潜意识里认定了自己有条后路,只要回去,我总归衣食不愁。只是,我没料到,我会在与世隔绝的青青校园里遇上她,而她和我完全不同。她的“将来”是一件太不可捉摸的事情,模糊到简直不成形状,她每迈一步都必须兢兢业业,做不出最优的规划,她会觉得自己死有余辜。
      那是迄今为止我第二个沮丧的夏天,感觉跟刚从队里离开很类似。在很多个晚上没有见到她之后,我一个人呆在宿舍的阳台,除了抽烟之外什么也没干,跟她比起来,我显得既不负责任,又孩子气。我不止一次地想到在医院的那个晚上,我急于要证明自己不是那么一无是处,显得有些不择手段;而她,一个“好”字,怎么会说得那么心无旁骛?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在梦里,我动了要带她回家的念头,可是醒了又觉得不切实际——她的大部分心思都放在一个我不理解的地方,只有很小的一部分是留给她自己的。
      那个假期就这样过去了。我发愣,发累了就爬上床去睡一觉,睡醒了再继续发愣。」

      开学以后,靳晓川发现纪晗也喜欢发愣了,像是在想着什么人或是什么事。
      看着萎靡不振的纪老师,他揉揉她的头发问:“怎么了?考试不及格了?”
      “当跟你似的呢。”他的纪老师还魂了。
      “让成教学院给开了?”
      “这学期在职班也有我的课。”她说得颇为得意。
      “那怎么了?更年期提前了?”
      纪晗不再搭理他。
      靳晓川继续软磨硬泡,“说说,有什么伤心事儿,让我也乐呵乐呵。”
      纪晗似乎是点了点头,觉得右眼角微微跳了跳,看了他一会儿才说:“我不准备留D大了。”
      “不当老师了?博也不读了?”
      “不留学校,不评职称,读博没用。”
      “嗯。”靳晓川应了一声,静待下文。
      “我想进启华,我在那儿做过实习,工资、待遇都比留D大强多了。”
      “成啊,进大公司好,进去了捎带手找个有钱的,后半辈子就不愁了。”他的声音里是怄气似的别扭,说得真像是有这么回事儿一样。
      纪晗仍然平心静气地试着讲道理:“你知不知道,我妈一把年纪了,说要去社区老年大学教戏。一人五十的报名费,最后才能给她几个钱?我不想让她受这份儿累。”
      “你不也一样么,课时费加上D大的抠门奖学金总共才有多少?!”
      “所以呀,我得挑个挣钱多的。”
      “所以什么呀?”靳晓川神色间像是被刺了一下,瞬间黯然了,“你们家就指着你一人,你姐干嘛去了?那么干脆就把职给辞了,她知道心疼她儿子,她怎么就不知道心疼心疼你跟你妈啊?!去吧,你要是现在就能找着合适的,我这就彻底消失,躲远远地羡慕。”
      “咱俩说的是两码事儿,我没惦记着要找别人!你怎么就那么不放心我啊?”纪晗看着他,靳晓川眼里有团火,把她心里烧得空荡荡。
      “我不止不放心你,我对除我之外的男人都不放心!”这话从靳晓川的牙缝里挤出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拿什么和第三者竞争?
      “那我进启华跟留D大就更没什么区别了,反正留这儿也一样有可能再碰见你这样的学生!”纪晗从小公园的椅子上站起来,掉头就走。
      靳晓川也跳起来,赶在前头把她拦住,“哪儿去?”
      “找合适的去。”纪晗阴着脸说。
      靳晓川把她往回拉,她死犟着不动,两个人心里憋着的火,越烧越旺。
      “你松手!”纪晗瞪他。
      “你又不怕这么多人看见啦?”靳晓川回瞪。
      “他们守着D大,这事儿见多了!”
      “你给我老实呆着!”
      纪晗死活不肯松劲,靳晓川抓着她的肩膀往后拽,强行把她推回到长椅上,居高临下地摁着她的胳膊不许她离开,连手上的骨节都咯咯地响。她使劲掰他的手,晃着身子在椅子上乱扭,抬腿去踹他,又被他用膝盖用力地压回来。她的力气到底比不过男人,挣脱不开,又急又气,折腾了一会儿也就消停了,就只是一直念叨:“消失啊,你不是要消失么,消失不了我帮你。”念到最后都要接近哭腔了。
      靳晓川一下就觉得心疼了,慢慢松了手劲,坐在一边。纪晗靠在椅子上不动,喘着粗气,眼圈有点儿泛红。他试探着拉她胳膊,撩她袖子,看着被自己攥出来的一道一道的红印在她的皮肤上慢慢晕开。她抽回手,他不屈不挠地再抓回来,夹着小心,怕再弄疼了她。
      “你最爱说狠话了,每次还都说话算话的。”他握着她的手,含在嘴里不轻不重地咬着,“这次,说说就算了哈。”靳晓川给自己找台阶下。
      “你欺负人!”纪晗骂他。
      “我怎么欺负你了?”他眉峰一挑,一句话让自己倒退了十几二十年,“跟你外甥学的,我还没他使劲呢。”
      “我不是说你咬我!”
      “我知道。”他小心翼翼地把纪晗搂进怀里,完全没了刚才的粗鲁。纪晗捶了他几下,就由着他把自己拉过去,乖乖靠上。
      “你怎么这么好哄?”靳晓川问她。
      她只是说:“我不是不想留学校。”
      “我知道。”他叹了口气。
      “再咬个对称的吧,怪我提前没跟你商量。”纪晗把另一只手也伸给他。
      靳晓川摇摇头,把自己手掌贴在她嘴角,“还回来,使劲点儿。”
      “你幼稚死了!”
      纪晗还没来得及推开他的手,就被他反手握住,“要是这世界上就剩咱们俩就好了。”他说着,好像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十一的时候,她忙着给自己的硕士论文做最后的修改,我的论文也差不多凑够了字数。整个长假我没有打扰她,我回了一趟家。
      我母亲在前些时候突然患上了哮喘,本来她以为是感冒,一直拖拉着,转为肺炎,在医院里住了几天,最后确诊为哮喘。父亲给我打了电话,说你明年初就毕业了,如果在北京没什么太大的发展就回家吧,你妈身体不如以前了,家里的饭馆最近都是我一个人在照看,生意还是那么好,我忙不过来。
      回到家,母亲的气管状况很不好,吸气呼气像拉风箱一样,往往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咳嗽打断了。那天晚上,饭馆关门以后,我爸把我叫到后厨,说你妈最近总爱哭,哭对肺有伤害,她还在恢复,肺还很脆弱。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该回去接掌那个算不上是事业的饭馆,可那是我父母一辈子的心血,特别是我妈,她这一生只有两个心愿,儿子要出人投地,饭馆能红红火火。前一个,我让她失望了,后一个,或者我应该帮她达成。
      我跟我爸说,再给我点儿时间吧,也许我能多带一个人回来。
      那场分离似乎就是在这个时候初见雏形的。原来,我早就筹划着要带上疼爱、关怀、想念,还有自己,一个一个地离开她了。」

      靳晓川回到D大,纪晗正忙活着全家四口最后的希望——北医六院的专家号。
      看着车窗外流过晨曦的颜色,纪晗侧头靠在车玻璃上,整个城市那么安静,连白天最堵的路段也是空空荡荡的。眼看着十月快要过去了,号还是没有着落。她舍不得那400块,心想着号贩子除了起得早也没什么别的招儿,自己就当是社会实践了,要真是能找出这个行业的秘密所在,说不定还能再干个倒号的兼职。于是,她跟纪曦两个人分头试了几次,回回都是无功而返。家离医院远,不到六点赶到门诊大厅,前头已经站了不少人,都是在排儿科主任的号。纪晗在心里恶毒地笑,天底下到底有多少疑似自闭症的孩子?

      「我的纪老师就是有那么股子狠劲儿,说不能再坐以待毙了,不改变方针这个号永远挂不上!她刚跟我表示出想自己半夜去排队的愿望,就被我狠狠瞪了回去,要去也是我去!
      “真仗义!”
      “好意思说自己饱读诗书呢,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又来了,找‘消失’呢吧?”
      “嘁……”

      死说活说她都不放心我一个人,料定我会跟排队加塞儿的大打出手,无奈,我只能带上她。
      我们去通宵营业的麦当劳耗够钟点,在两点零五的时候赶去排队,第二名,前头是一对外地来的夫妇。
      十月底的漫漫长夜就像撒下来的一张网,合着秋天的小风把人裹了个结结实实。我显然比她有先见之明,不顾她的嘲笑仍然带了御寒的羽绒服和保温杯。
      我把衣服裹在她身上,她脱下来给我披上,钻进我怀里,一脸霸道的温柔,“你抱着我就行了。”
      我笑了,紧紧搂着她。
      我们聊着天,偶尔也跟那对夫妇说上几句,几个人都怕自己睡着了,一个不慎让人插到前头。
      她又逼着我唱歌,讲笑话。
      我说,不能唱,离外人太近,丢人。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这个故事是我奶奶讲给我听的,她信佛。
      古印度有个很厉害的神,叫做湿婆神,属于天部里最最好勇斗狠的阿修罗道。有一次,湿婆神出去打仗,一走就是十几年。他出征前不知道自己的妻子已经怀孕,再回到家里的时候,有个孩子拦在自家门口不让他进去。他以为自己的妻子在和别人私通,非常生气,就把那个孩子的头砍了下来。其实那是他的亲生儿子,毗那夜迦。妻子听见争执从屋里出来,看见自己的丈夫杀掉了自己的儿子,她情急之下把一头大象的头砍下来,接在了儿子身上。毗那夜迦一天天的长大,也成了阿修罗的天神,一个象头人身的天神。他特别喜欢扰人清修,带着一整个部族的阿修罗到处破坏、捣乱。后来,佛祖知道了这件事,就派十一面观音去降伏毗那夜迦。十一面观音化身成女人的肉身,让毗那夜迦爱上她。女人说,只要你肯护持佛法,不再误人修行,我就嫁给你,生生世世在一起,永不轮回投胎。那之后,毗那夜迦皈依了佛祖,当他和十一面观音拥抱时,两个人变成了欢喜天。
      她困得迷迷瞪瞪,听得似懂非懂,抬起头看我,眼里都是血丝。
      我轻轻拍着她,跟她说,等以后有时间带她回乡下看看我奶奶的院子,有葡萄架和丝瓜藤,冬天可以在院子里晒太阳,夏天可以在院子里乘凉,我给你扇扇子,有蚊子,我帮你轰……呵,听起来真像梦话。
      我又告诉她,我喜欢你,就算我不知道咱俩将来会怎么样,我现在也还是做不到不喜欢你。
      再低头看她,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有昏黄的灯光落在她脸上,打出光亮和阴影。我一直看着她,看了很久,突然有种很不详的直觉——这个总喜欢跟自己过不去的姑娘,我会长久地记得。」

      纪晗醒了,被靳晓川弄醒的。她睁开眼睛正看见靳晓川把他的手钏套在自己的右胳膊上。
      “我睡着了?你怎么把大衣都给我了?”
      “你手腕太细,十八颗珠子减成十四颗吧。”
      两个人各说各的。
      “几点了?”
      “金曜石一定得留下。”
      纪晗看看周围,又看看表,清醒了,忙着要把手钏褪下来,让靳晓川拦住了。
      他攥着她的手腕,攥得纹丝不动。他给她讲为什么要有十八颗珠子,什么是十八界,又给她讲这十五颗是小叶紫檀,这颗是老砗磲、这颗是老蜜蜡、这颗是金曜石。最后,靳晓川总结:“记着,带右手,因为有曜石,气法讲左进右出,曜石能带走你不好的运气。”
      “我不要,影响我写字。”纪晗拒绝。
      他不依,“不要也得要,就当是为了你外甥、你姐、你们家。”这是她的死穴,他知道。
      纪晗看着靳晓川,怔怔地问:“小施主,那你怎么办?”
      “我离佛千万里,有了它也白搭。”靳晓川说着,抱紧了她,“冷不冷?再睡会儿,五点叫你。闭眼睛,别看我了。”
      她把脸埋进了这个散发着热气的怀抱里,肆无忌惮地依赖着他。

      五点刚过,纪晗撩开盖在身上的大衣,给家里打了电话,纪曦接的。她让姐姐来医院替自己,接着排队把号挂完,她跟靳晓川要赶回学校。透过手机,纪晗听见母亲的声音,这丫头怎么这么大主意,大晚上的一人在外头蹲半宿。
      纪晗偷偷告诉姐姐:“有人陪着我,要是你来换我,我就给你看看;要是妈来换我,我就把他先藏起来。”
      “交男朋友了?”
      她举着电话,笑了一下,没答。呼出的白气被深秋的风吹走了,在这个灰蒙蒙的凌晨,在这个冷冰冰的城市,她觉得自己被一个爱她的人温暖着。纪晗看着远处泛起的微光,觉得仿佛真的有未来存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七)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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