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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三见 ...

  •   「那一天的夕阳下,是亮橙色的黄昏,那颜色美好到我现在还记得。
      我们第二次遇到,就在那一天。
      她站在讲台上,在我和若干同学的目光交杂中,停住了握着粉笔的手。她转过头,望向我的那一刹那,我有些措手不及。站在门口,隔着四分之一个教室的距离,我感觉不到她的任何情绪——还记得我,还是已经忘了?我对她笑笑,而她只是紧紧抿着嘴角,暗示我迟到了,就又专注地去写她的板书。
      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找了她两个多礼拜,几乎转变了D大所有的本科班却始终一无所获。上个星期,我真不应该旷课!
      当她在讲台上转过身的时候,她在众多的学生里一眼就发现了我,眼光从我脸上扫过去,不动声色得让人无奈。她大概就是把我当个普通的学生看待,和别人没什么区别,只是我比他们更顽劣,打架、旷课、迟到,马上还会背上一个处分……她不会知道,两周以前,在我心里曾经有过那么一刻,我多希望有个人能挺身而出,哪怕仅仅是为我说一句公道话。
      来帮我的,就是她。她站在讲台上,突然成了我的老师,我叫她——“纪老师”。
      下课前,有人给她提了个大家都没听懂的问题,而且还问了两遍。她以自己的理解复述了一次,那人迫不及待地点头。
      “能把答案写黑板上吗?”我要求。
      粉笔和黑板摩擦着,发出了刺耳的一声,然后,“啪”地折断了。
      我猜,她早就认出我了。」

      纪晗靠在椅背里,面前的电脑屏幕已经变成了屏保的模式,一片黑灰的背景里启华和启华动力的LOGO交替地闪动着。她伸手晃了晃鼠标,屏幕黑了半秒,又慢慢变成一片淡淡的绿色。

      那一天,其实是纪晗第三次见靳晓川。
      教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她正握着粉笔写着板书。纪晗扭头看了看门口的人,很高,很瘦,头发凌乱,一件白衬衫乱七八糟地挽着袖子,左手空空的,没有教材,没有笔,右手缠着绷带,腕子上带了一串小叶紫檀的手钏。
      看见她回头,他嘴角一勾,无所谓地笑了。
      纪晗没说话,接着在黑板上写那个没写完丁字账。再回过身,她发现他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很显眼,翘着椅子,头枕在墙上。他跟她面无表情地对望了两秒,硬生生地挪开了目光。

      两周以前,还是在暑假里。
      纪晗提着两个暖瓶刚进学校的开水房,就看见三个男学生在口角。矮小魁梧的那个重重地推了一把身材瘦高的那个,还没见后者挣扎反抗,就又有另外一双拳脚挥在他身上。想要以多为胜的两个人,没想到对方真敢还手,矮小的来不及闪避,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记。不高不矮的看着同伴,还没明白,瘦高的又是一拳杀气凛凛的挥出去……
      纪晗转身出了水房,在谩骂和拳脚相向的声音里躲开了以一敌二的阵势。她绕到墙壁另一侧,那里有几个露天的龙头。打水的时间快要结束了,水流细缓,灌满了两壶水,拳脚声、辱骂声仍然不绝于耳。纪晗盖了瓶塞,提着壶回研究生宿舍,回头往水房门里看看,矮小的已经倒在地上,看不清伤势,不高不矮的脸上挂了彩,无力地还击着。高瘦的不服气,狠狠抬脚踢开门口一个空暖瓶,嘴里还在骂:“我他妈就在407等着你们俩找人,不来的是孙子!你们俩什么都不缺,就是缺揍!”
      这天,是初见,只是靳晓川背着身,没有看见她。

      下午,纪晗去学工处帮忙学弟妹写本科班迎新的海报和条幅。屋里站着两个挨训的学生,正是中午在水房起了争执的那一伙,只来了两个,不在场的那个,被送进了校医院。不高不矮的额头上挂着在水房洋灰台子上磕出来血痕,唇角肿着,有一大块青紫,看起来样子很狼狈;高瘦的那个脸上没见什么异常,手上绑着一圈绷带。
      纪晗边动笔,边听冯老师训着两个男生。她问起打架的缘由,瘦高的一脸倨傲,不说话;不高不矮的大约是不占理,又觉得以二敌一还被人打到还不了手有些丢脸,也不肯多说,只是一个劲儿地咬住不放,对方先动的手。
      冯老师是理工学院七个本科班的专职辅导员,对成教的学生多少有些偏见,见到被打伤的又是本班子弟,字里行间中偏袒的意思就越来越明显。
      听着听着,纪晗终于忍不住,迟疑地说了一句:“先动手的那个不在,中午,我看见了。”
      冯老师,两个打架的学生,连同学弟妹齐刷刷地望向纪晗。
      “我中午在水房看见了,一个矮个儿的先动的手。”她盯着冯老师,尽量不让自己的目光与那个高个男生的相遇。
      冯老师瞪了纪晗一眼。
      不高不矮的刚要张嘴辩驳,就被冯老师的呵斥打断了,“行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等着接理院和成教的处分通知吧!你,还想一个人扛?去把没来的那个给我叫来!”

      纪晗的记忆已经不那么清晰了,好像只有借着靳晓川笔下的字字句句,她才能把那些曾经坚定的或是犹疑的片段连贯起来。她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右手腕上的手钏,其实,也不是太久以前的从前,也不是太刻意地不想再记得。

      「成教学院里,老师以五十岁上下的男人居多,秃顶,肚子大得可以放到讲台上,喝茶的时候会发出满足的声音;讲起课来,第一排要打伞。
      于是,纪老师就变得很特别,她漂亮、清瘦,只在课间喝水,说话不会口沫横飞。
      我总是喜欢坐在最后一排观察她,也观察想在她面前一鸣惊人,借以引起她注意人,看他们用怎样的眼神看她,用怎样的态度对她。
      有人喜欢下了课以后以问问题为借口缠着她,还人喜欢在课堂上高声笑闹,甚至坐在她眼皮底下嗑瓜子。起初,她都会批评,虽然也就只是说一句,“能小点儿声么”或者是“别掉一地”。再往后,类似的事情多了,她就见怪不怪了。而且,她瞪人的样子确实没什么威慑力。她的眼睛很好看,脸上还有种若有似无的笑,浅浅的,浅到不仔细看根本无从察觉。
      这种观察持续得越久,我就越明白她喜欢什么,厌恶什么,也就越不自觉的长久地出神,越不受控制的去干一些我事后想起来会脸红的事情。比如,下课以后,我会装作不经意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抱着书,往南拐,走过食堂楼后的背阴,然后又踏进路灯洒下的光晕里。每次,她都是这样忽明忽暗的,一个人走回研究生院的老宿舍楼。通常,几分钟以后,她就会下来,给宿舍楼门口的小饭盒里添猫粮,再拿着地上的那个空罐头盒去一楼洗手间接水。那三只流浪猫会在这个当口及时出现,她回来,把水放下,满足地看着它们咔嚓咔嚓嚼得风生水起。她的手搭上猫咪们的脊背,轻轻地抚摸,温柔到我都想把脑袋凑过去。」

      纪晗住在五楼,厕所边上拐角处的一间。研究生院的宿舍楼已经很老了,屋子设计得也不科学,她那间更是特殊,凸了好大一块给了承重的钢筋水泥。别的宿舍两张床一字摆开,还有放书桌柜子和供人活动的空间,唯独每层的这一间,进门就是床,上下铺,柜子只有正常的一半大,憋屈地立在屋角。
      最初,研究生宿舍楼下只有一只猫。纪晗把给它准备的食盆和水碗安置在楼口的门廊下,有个屋顶挡着,下雨的时候猫粮不会被淋成一滩浆糊。后来管楼的阿姨把食盆水碗移到了门外的花圃旁,说是学校不允许在宿舍门口摆放杂物,影响消防安全工作。那之后,聚集的流浪猫越来越多,盛世的时候居然有六七只。整个楼里多了不少帮着喂猫的热心人,猫粮的档次更是一跃从散装升到了伟嘉,甚至还有皇家。

      「对着教材,我什么也看不进去,她就好像变成一个袖珍的小人儿站在书页上,披着老师的外衣,明正言顺地引诱我。连续几天不规律的作息,让我本来就有限的智商跌到了谷底。我像个傻子似的去超市买了一小袋猫粮,抱着它站在她的宿舍门口。
      看见三三两两的学生在我身边经过,我突然就怕了,烦躁不堪地点了一根烟,如果抽完还没碰见她,就立刻离开。
      掐灭第二根烟,我仍然心有不甘,真想对着五楼的那扇窗户大声地喊她的名字。
      正当我狠狠地踩灭第三个烟头的时候,她从食堂的方向走过来了,手里端着饭盆。
      她看见我了,我来不及逃跑了。
      揣着的忐忑的心,我假装泰然地走过去,很唐突地把猫粮递给她。
      她回应也不是,不回应也不是,完全不像应付课后缠着她提问的男同学那样游刃有余。我想,我真的吓着她了。那时的她像一只小鹿,敲着细腿,踏着地面,翘着毛茸茸的小尾巴尝试着要避开危险,样子羞涩又紧张。
      猫粮被我直接架在了她的饭盆盖上。
      她一激灵,退后一步跟我道谢,还特别不好意思地说:“我一直都买散装的。”
      “能吃多久?”我问。
      “挺久的,”她叮嘱我:“千万别再买了,现在喂猫的人多。”

      除了第一堂课,我急于要确认她是否还记得我之外,我没再跟她有过言语上的交流,甚至连句谢谢都迟迟没说。我不确定是不是因为这袋猫粮,后来,我们在教室里碰到的时候,她微微冲我笑了一下,短促却真实。
      从那天开始,我跟着初冬的阳光明媚了起来。有些东西随着推门而入的惊喜将我一击即中,来得激烈又突然,偏激又固执。

      我们的第三次对话,那个学期已经到了期末,在教学楼里,她上楼,我下楼。
      我在高她两级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把她拦住,眯了眼睛,定定地盯着她看。我的意图那么明显,昭然若揭,她一定已经感觉出来了。她是聪明人,各种意义上的聪明人,对于我的行为不可能失察。
      她站着没动,看着我,眼睛里似乎平静又坦然。
      “能把讲义借我吗?”我问着,指了指她抱在怀里的厚厚的本子,然后侧身靠在了楼梯的扶手上,心里有些占了先机的得意,“我开学时候手不行,笔记抄得不全,跟别人借,我怕还没我抄得全。”
      她的睫毛垂下去,挡住漂亮的眼睛,考虑了片刻,再望向我的时候就把本子递了过来,“这礼拜上课之前还我。”
      我正要接,手指却因为静电在将将碰到那份讲义的时候又飞快地弹开了。
      我们对视着,很尴尬。
      “要不,你现在去复印吧,印完就还我。”
      “能跟我一起去吗?”我接过讲义,极有耐性地等着。
      她看着我,咬了下嘴唇,转身下楼。我跟在后面。
      一路上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什么都没说。
      复印店就在学校里,很近,不大的店面里塞满了学生。她不肯进去,在门外等着我。隔著玻璃上的水气,我只能看到她模模糊糊的影子。
      外边天寒地冻,风刮得很大,吹在楼宇间发出一阵一阵的呜咽。再把讲义递回她手里,我发现她鼻尖冻得通红,眼睛里都是蒙蒙的雾色。
      “还回教学楼吗?”我问。
      “不了。”
      “那……谢谢。”我其实很想说,你去哪儿,我陪你过去。
      “别让别人知道这是我的。”她说完并不等我答复,转身走了。
      直到今天,仍然没有人知道原件的主人竟然是她。」

      “他是真心喜欢你吧?”邢海燕把脑袋探过来,瞟了眼屏幕问。
      纪晗对着燕子笑,笑容里有小小的认输般的挫败感——真心对上现实,你猜会怎么样?
      “还想他吗?”
      “我这人薄情寡义。”
      “薄情有可能,寡义……”邢海燕喝了口从快餐店带回来的饮料,“纪老师,您当得起义薄云天了。”
      “承蒙江湖朋友抬爱。”纪晗掩饰性地看了看头顶正上方的灯管,它正发出不正常的嗡嗡声。
      对着满屏的字又发了一会儿呆,纪晗把《陌路》存进收藏夹,开始了下午的工作。
      她的初恋,除了靳晓川笔下的那些痕迹之外,彻底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她的初恋,如果有一天上帝看见了当初的真心,听见了那时的誓言,会不会对着他们摇摇头,笑一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三)三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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