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燕郁

3、3

　　胃里泛起一阵熟悉的疼痛。何冬很快地从抽屉里翻出药来，吞了下去，好半天，才缓缓地平息了那股疼痛。最近，这种疼痛越来越频繁了。
　　他怔怔地看着桌上的记事本，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好多还没来得及做的事情。只是，已经来不及了吧？他没有多少时间了。何冬咬了咬牙，那么，至少得完成最后一件事。
　　他颤抖着手打开抽屉，翻出几年前从美国寄回来的那封信。不知道号码还有没有效？他拿起电话。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叩了两下，有点陌生又有点熟悉的声音道：“老师。”
　　何冬猛地抬头，话筒自手边落下，不敢相信地看着面前站着的人。回……来了！
　　那个人微笑着，眼里突然有了泪光，他轻轻重复着：“老师，我回来了。”
　　何冬站了起来，迎上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死小子，终于舍得回来了。”
　　阳光灿烂的下午，师生俩在一中门外找了个茶馆，静坐下来喝茶。
　　“事实上，”何冬放下茶杯，脸上神色有些沉重，“我正打算找你。”
　　哦？微笑着的男人扬眉询问。
　　何冬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轻声投下炸弹：“沉香……这几年变了不少。”
　　男人的脸色瞬间苍白了起来，紧扣着茶杯的手指骨突了出来，他突然笑了起来：“我知道的。老师。我回来，就是要尽力弥补当初的错误。”语调还是像当年那样不正经。
　　何冬缓缓地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不明的笑意：“太困难了。她完全变了一个人。你一定认不出她来。”
　　男人喝了口茶，已经凉掉的茶有些微微的苦味：“事实上，我见过她了。”他抬头面对老师：“我有见过她。”
　　她淡淡地飘过来一眼，明明看到了他，却连半点表情都没有，只如陌生人一般，目光不急不缓地转了开来。仿佛，他只是路旁的一颗树。
　　何冬缓缓地转过头来看他，眼中笑意一闪而过：“只是见过？那不够。你并不知道她变了多少。”
　　男人沉默地喝掉了杯中早已冷掉的茶，悄悄地吞去那股苦味。
　　何冬端过茶壶再给他到了一杯热的，淡淡地说：“我并不期望你能改变什么。”他喝一口茶，看着学生的目光是深思的：“只是把你欠的，还给她。”
　　何冬的眼神渐渐凌厉：“我希望沉香能够幸福的生活。而不是永远地困在十八岁那年。既然是你造成的，就解决它。”
　　“我欠的？”男人喃喃低语，眼神黯然。太多了，这辈子如何还得清楚。
　　何冬看穿他的心思，轻声笑了下：“不，你欠她的，只是一个解释而已。”
　　一个解释？男人讶异地看向昔日的恩师。
　　“一个你不告而别、毫不留情地扔下她的解释。”如霜冻般的声音，落地有声。
　　男人苦笑起来，将手中的茶一钦而尽：“老师认为她会听我解释？”
　　“当然不。”何冬微笑，笑意微微恶质，眼神不容置疑：“所以，你去想办法。”
　　他并不知道这个主意好不好？但是，沉香死寂得太久。如果能打破她冰封的平静，那么，也算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吧！
　　何冬翻着手中的照片。那是沉香那一届学生的毕业照。毕业照中，那个男孩低头宠溺地看着女孩的头顶。却在一周之后，突然地，不告而别，远度重山。
　　沉香发了疯似地找了又找，终于在高考前两个月知道了消息。她沉寂了两周，突然开始拼命地读起书来。考上了一所还算不错的大学。那段时间，她简直不成人样。
　　沉香向来不爱读书，翘课是家常便饭，打架斗殴少不了她，特立独行绝对有她，没少让他这个班主任烦心。原本他早已放弃了这个学生。
　　桀骜不驯的少女和同样桀骜不驯的少年，那该是怎样的一段往事？他闭了眼遐想。那些甜蜜，连他们这些老师都看得一清二楚。
　　当年的沉香，笑容总是灿烂、明朗得有如阳光般刺眼。像男孩子般大刺刺的个性，直率但却可爱。
　　如今的沉香，冷静温柔，甚至有点阴沉，是更加地难以捉磨了。何冬微笑。也好，那小子是该吃点苦头。只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吧！
　　********************************************************************

　　午饭前何冬打了电话叫她午饭后过去一趟。沉香有些意外，每天她都替老师包饭过去，他似乎并没有必要特地打电话来提醒。
　　想来想去，也想不出理由。她便懒得再思考，直接包了饭过去，却没有想到会在办公室看到贺连云。
　　何冬一见她，脸露喜色：“沉香，你看……”
　　沉香将盒饭交给他，温柔地道：“老师，你饿了吧？先吃饭吧！”眼中有断然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的神色。
　　何冬的眼里闪过讶异，嘴唇动了几下，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埋头扒饭。
　　贺连云的眼神微微一暗，转瞬却笑了起来，嘴角有一丝调侃：“谢小姐。又再见了。”
　　沉香有一刹那几乎要沉不住气，却仍只是轻轻笑了笑：“是啊。又再见了。贺先生。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她的语调淡淡地讽刺，轻轻地，像是猫爪一般抓心。何冬蓦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不忍的了然。
　　贺连云微笑：“我是来看老师的。”丝毫没有被她的刺影响到。
　　沉香撇了撇嘴，眼神异样：“原来贺先生也是何老师的学生。”她望进他的眼里，笑容讥诮，“若我没记错，贺先生上周才来看过你的老师？”
　　贺连云的嘴角可疑地抽动了一下，忍住笑意：“虽然我的确是何老师的学生，我也的确上周就来看过我的老师。但这次我来看语文老师。喏。陈子俊老师。”他偏了偏头指示方向。
　　沉香顺着看过去，蓦地发现办公室里还坐着另外一外老师，正兴致盎然地看着她，她一僵，没有想到贺连云的出现完全扰乱了她，竟然没有留意到。
　　十年来磨练出来的镇定功夫让她虽觉尴尬，却也丝毫不乱，礼貌地送上微笑：“陈老师。”
　　陈子俊微笑点头：“谢老师。”目光却奇异地打量着她，似在寻找着什么似的。
　　沉香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直接把贺连云给晾在了一边，转过头来问何冬：“老师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贺连云挑了挑眉，没有想到她不战而退。
　　何冬看了看贺连云，又看了看沉香，眼神闪了一下：“本来是想找你问问李皓的事情。但，既然你遇上了熟人，那就下次再谈吧！”
　　他并不是什么熟人。沉香在心里反驳，口里却应着：“好的。老师。”起身走向贺连云，示意他向外走，再转头笑着道别：“那我们先走了。老师。”目光转向陈子俊：“陈老师再见。”
　　待沉香和贺连云走出去了很远，陈子俊才对何冬道：“你这个学生，对你的话真是从来没有一句反驳过。”
　　何冬转过头去看他，苦笑起来：“是啊。这样子的听话啊，已经近似于一种惩罚了。”后面一句话音量极低，几乎听不见。
　　陈子俊也没追问，只淡淡地说：“那个女生，叫谢沉香是吧？礼貌周全得让人害怕。”
　　何冬蓦地抬头。陈子俊却已低下头去整理备课笔记了。
　　他心里蓦地无比地疲惫。他早就发现了，沉香，十年后的谢沉香绝对让人害怕。他握紧了手，止不住一阵颤抖，是他吧？他也有份害她成这个样子的。
　　“你这个样子，还不如去死。活着拖累人。”
　　为什么，会对一个孩子说出那样的话来？他清楚地记得，沉香的目光先是惊讶，似是不能理解为何一个为人师表的老师会说出这样难听的话来，接着变得茫然，最后死水一般的平静，似笑非笑地看他，竟是不说一句话。
　　是什么，让他那样子鬼迷了心窍？何冬后悔地闭上了眼。那年他也不过三十岁，正是男儿创业的黄金时候啊，怎能容忍一个孩子硬生生地阻断他的升迁之路？
　　希望，还来得及。一切都还来得及。
　　********************************************************************

　　沉香默默地陪着贺连云走了一段路。直到岔路口，她才懒懒地抬头，挥了挥手：“再见。贺先生。”便抬腿走向自己的办公室。总是跟同一个人说再见是很累的一件事，特别是她根本就不想跟这个人再见。
　　贺连云不假思索地伸手拉住了她。直觉告诉他，若这样让她走，她以后绝对不会再见他。
　　沉香身子一僵，缓缓地回头，看向自己的手臂上多出的那只碍眼的手，寒毛尽责地立起。她努力克制住心中想要扁人的冲动，缓缓地抬起头，冷静得可怕地看向贺连云：“贺先生，我建议你放开。”
　　贺连云被她的眼神盯得微微一怔，不由得放松了手，却保证她仍在他手的范围内，略低了头笑道：“谢小姐。我可以放开，但你听我把话说完，可以吗？”
　　沉香冷笑，眼神亮得有些可怕，却不发一言，只微微点了点头。
　　贺连云便放了手，琥柏色的眸子紧盯着她：“我想郑重地说一声，我的确有意要追求谢小姐。所以，可否也请谢小姐给个机会？不要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坦然地看着沉香。
　　沉香被他眼里透露出的认真逼得呼吸一窒，半晌，才轻轻笑了笑：“贺先生，为什么我要给你机会？”她的嘴角莫名地浮起讽意：“这个世界，女人不是非要男人不可，女人也一……”
　　贺连云变了脸色，沉声打断她的话：“不要说了。”他温柔地看着沉香，像是看着一个闹别扭的小孩一般：“不要贬低自己。那些话，不该由你嘴里说出来。”
　　沉香的脸蓦地一沉，眼里面迅速地掠过一丝怒气。他什么意思？为什么那样看着她？她不是他家闹别扭的小孩。那样可恨的眼神，那样可恨的温柔……
　　她猛一抬头，面无表情地道：“对不起，我拒绝。”
　　贺连云看着她眼里的冰冷，叹了口气：“没关系。我的老师有十多个呢，也许，会经常在这里碰到谢小姐吧！”他微笑着。
　　沉香怔了一怔。威胁，这是威胁。这个外表这么正经的男人，居然跟痞子一样。岁月再怎么匆匆，总有些事改变不了。她眼里泛起泪光，却深吸了口气，眨眼就收了回去。
　　眸子里掠过一丝看不清的神色，她低睑了睫毛，轻声道：“贺先生，既然你这样执意，那么，我应可。”
　　她抬眼看他，眼里瞬间流过的神色让贺连云忍不住有些瑟缩。那样的眼神，似是要吃人一般狠戾。他是不是下错棋了？不该这么急进的。
　　沉香微笑，微微躬了躬身：“只是，我脾气不是很好。先请贺先生见谅。”她这般温柔地道自己的脾气不好，听起来就觉得胆寒。
　　烈日炎炎下，贺连云猛地打了个寒颤。看着沉香渐行渐远的背影，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决定是对是错。
　　这个女人，超过他对女人的一切认知。在她身上，有太多的矛盾所在。明明个性刺得像装了倒勾一样，却偏偏冷静自持，温柔待人，多么奇异啊！但，那些刺却不时地张牙舞爪，而且，只针对他一人。他点燃了一支烟，笑容有些苦涩。可，他却被日渐吸引。
　　********************************************************************

　　白色的奥迪停在街边。已经是凌晨一点钟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路上偶尔有两三个夜游的人走过，都奇怪地打量着这个靠在奥迪车上吸烟的男人。五官硬朗，就连吸烟的姿势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势。
　　男人专注地盯着楼上某间亮着灯的房间，眉头微微皱着，脚下已经堆了一堆烟头。那始终亮着灯的房间，是沉香的房间。他十分清楚。
　　这是她多年来一直改不掉的一个习惯，睡觉时一定要开着灯。因为害怕黑暗，所以就连睡梦中也不能不留一线光明。
　　男人的脸在烟雾后面，若隐若现，偶尔棱角突现出苦痛的味道。
　　昏黄的街灯下，突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车，轻轻叫道：“A6，不错的款。”
　　男人回头看过去，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像是时下流行的痞子，他看着他的车，眼里满是好奇和赞赏。
　　男人微笑：“是啊。”
　　小伙子吹了下口哨：“黑色会更好看。”
　　男人继续微笑，眼神却飘忽起来。
　　“我喜欢白色哦。嗯，我们以后的车一定要买白色。”她转过头来看他，金色的短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金棕色的隐形眼镜亮了一下，她咬着手指头，“唉，其实我喜欢宝马的越野车。”她笑着看他，“上次我吃饭的时候看到一辆，好漂亮的。”看了看他的脸色，她笑得甜甜的，撒娇地摇他的手臂：“喜欢又不是一定要有，对吧？我们以后呢，买个□□就好。看到没有？”她伸手指向路上开过的□□车，“很可爱呢，适合我。”
　　他买自己的第一辆车，下意识的选了白色。却既不是奔驰，也不是□□。那白色在街灯下看来真是刺眼，太张狂了，像以前的她。
　　她曾说无论怎样，没钱，没房，什么都没有都无所谓，只要能够在一起，一直在一起，什么她都可以不要。
　　可是，他却是那样地抛弃了她。残忍得不留一丝余地。男人眨了眨眼，眨去眼里微微泛起的湿意，再抬头再看向那扇窗户。脸色蓦地大变。
　　灯熄了。
　　灯……居然熄灭了。
　　一向不敢关灯睡觉的沉香……
　　男人的眼里突然涌起深刻的绝望。这些年，沉香已经把自己锻炼得太过坚强。他对着她满满的防护罩，找不到一点可以攻破的地方。
　　他把头埋进手里，感觉到手心的湿意。真的是太迟了吗？他的一念之差，到底让她变成了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