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下的昆虫》沧浪濯缨

11、第十一章 悲喜

　　斜刺跑过一个人来，一双有力地大手，轻轻托住了绿珠。

　　大手的主人是钟莛。

　　低头只见绿珠云鬓纷乱，花容失色，娇喘细细，香汗淋漓。他微微一笑，叫声：“小心了！” 绿珠未及站稳，连忙回身寻找季琨，口中叫道：“小主，你没事吧？”

　　季琨已赶了过来，一把拉住她，手不由自主地发抖，颤声说：“吓煞我了。”

　　绿珠这才回头，只见自己一手正扶在钟莛肩上，不由得满脸羞红。朱唇微启，眼光迷离，轻轻道声：“多谢。” 低头走到季琨身后。

　　“客气了”冲着她的背影钟莛轻声说。他这两年长高了，身形挺拔，一表堂堂，越发显得朗如玉山，清如秋水。

　　“钟莛，你真是及时雨，刚巧这时候到了。”季琨施礼不迭。

　　“我来了一会了，你们在雨中赏风景，我在这里看你们。” 他调皮地说，不经意地又瞥了一眼绿珠。她竟像有感应似的，脸又红了。

　　雨过天晴，夕阳斜照。

　　钟莛心里暖暖的。唿哨一声，跃身上马：“走，赏梅去。” 他一抖缰绳，马儿疾驰而去。季琨也忙上马，把手伸向绿珠。绿珠刚才受了惊吓，此刻任季琨怎么相劝，终不肯上来。气得季琨忍不住拍了一下白马：“臭马，都是你欺负绿珠姐姐。”

　　钟莛圈转马头呼啸着又回来了，看此情景，哈哈大笑。一跃而下，伸手拉过白马的缰绳，说：“不用怕，我牵着它呢。” 绿珠这才放大了胆子，坐到季琨身后，钟莛喜滋滋牵着她们穿行在梅林之中。

　　季琨骑在马上，吟啸徐行向斜阳。看看前面的钟莛，想想后面的绿珠。心中就有几分恬定的欢喜。所谓幸福，也就这样吧。三两知己，花月共赏；从从容容，歧路同行。前世五百次的凝眸，换今生一次擦肩。无情有情，都是前生种下的相思。

　　今年梅枝修剪得尤其好，横、斜、疏、瘦，俱皆精妙。钟莛和绿珠看得欢喜，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情向前生种，人逢今世缘。钟莛，绿珠，我的至爱亲人。季琨心里笑着看看他，他儒雅温存，才高沉稳。又看看她，她清纯含蓄，恬美秀丽。他是世间最呵护体贴自己的人，她是世间和自己最灵犀相通的人。此生但愿能与你们天长地久，为命相依。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们可以吗？

　　但得相思莫相负，她心里暗想，我心中的痴念，从不敢告诉一个人。我今生定不负你，但愿你也。。。

　　心里热辣辣生出几分期许，季琨有些坦然，又惴惴不安，有些高兴，又甩不去莫名的悲伤。忽又想到，有缘皆苦，何所云然这几个字，心中惊悸，又悲从中来。

　　“世子小主，你们看，御道上有些陌生人走动呢。” 胡思乱想，被绿珠的声音打断了。季琨顺着绿珠的指尖望去，御道上一个人黄门太监模样打扮，后面跟着一队锦衣卫，正往山下走去。

　　钟莛却似早已知道一般。他忽然幽幽地说：“小姑，明年此时，你我不知身在何处，还不知能不能再把臂同游在这梅林里呢？”

　　“我们要离开这里吗？”季琨有些惊诧，虽然她有时想着抛家而走，可是真要离开，又恋恋不舍。

　　钟莛点了点头，“刚才下山的想是皇上派来下旨的钦差。”

　　他淡淡说道：“月前父亲奉旨出使清国。按照惯例，我们在朝自然成为人质。往年，质子们留在原籍也无妨。只是今年，皇帝刻意要你我进京，名为贵妃思亲，想来还是不放心的缘故。”

　　他这话说来有怨而无恨。季琨闻听，心底里却发出一声断喝：“梅季琨，国家现下峰烟四起，你却只知躲在这里风花雪月，尽作小儿女情怀！”

　　崇祯十一年的下下承平并没有维持多久。次年张献忠在四川再度扯旗造反，连克四川大部州县。崇祯十三年，关中、河南大饥，甚至人相食啖。李自成在河南，饥民争附。今年正月里，李闯军攻克洛阳，竟然杀害了朱湄的堂兄福王。嫡母为此还病了一场。

　　关外的清军也咄咄逼人，两年前竟破四十余城直入山东济南，俘德王，掠人口四十六万以还。明廷竟无人能挡。

　　天下汲汲可危矣，自己竟然还懵懵懂懂。

　　兄长本是个逍遥王爷，无意政治，可终究还是逃不脱。他是皇帝的表弟，又是皇帝的内弟。眼下的情形，只能但凭皇帝的差遣。兄长不过三十出头，却华发早生，满鬓苍白。嫡母的精神更是一年不如一年。嫂子虽然刚强，可是勉力支撑着这一大家子事务，也被消磨得面容憔悴。就是钟莛也老成了许多。皇帝几次下旨，要求臣宰助饷，满朝真正响应的也就只有东骊王府等少数几家。这上下筹措，内外打理都是钟莛一手操办的。

　　而梅季琨你都干了些什么？受着一大家子的呵护，为着自己的一点心事，惦念的却是抛家而走，全没有想过家国的现状和自身的责任!

　　心底里的喝斥一声高过一声，季琨被问到无地自容，内心翻涌不已，浑身冷汗淋漓。她惨然对钟莛说道：“生在这样的贵胄之家，本就事事身不由几。如果你我为质，能对家国有所裨益，纵死也无憾了。”说到最后，她原本苍白的脸色因为激动泛出些许红润，心里似乎搬开了一块巨石，只觉着一时片刻地轻松解脱。

　　钟莛并不似她这般慷慨激昂，只是淡淡说道：“我也这么想。” 他心有不甘，这样的朝廷。。。？说又有何益，何尝就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也就长叹一声，摇了摇头，缄口不言。

　　绿珠一旁提醒道：“早点回去吧，天暗了。”

　　三人各怀心事，复又上马，默默无言地在梅林中穿行着。

　　黄昏下的梅林，白色的花瓣，凋零如雨，一片片似晶莹的泪珠，洒落在青石板铺就的□□上。寒风吹过，几片花瓣随风而去，不知飘落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