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下的昆虫》沧浪濯缨

1、第一章 串戏

　　明崇祯十一年。七夕佳节。

　　银涛万顷，烟波浩淼的太湖上，一艘大船，如箭般撕开碧炼，穿梭于三十六峰，七十二岛间。

　　万清 –一个面貌清攫的中年人，伫立在船头，神情肃穆，眉宇间透露着沧桑。

　　身后传来老二万奇的声音：“ 大哥我们终于还乡了。”

　　万奇是个身材魁伟，虎目虬髯的精壮汉子，一望而知是个练家子。

　　“是啊！还乡了。”万清长舒了口气，“只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可惜主人和蕊夫人没有等到这一天”

　　提到主人和蕊夫人，万清总是难以释怀。万清连忙把话岔开：“小主今年也有十四岁了吧，是个大姑娘了。”

　　想到不久就能见到那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子，万清心里多少安慰了些。总算主人和蕊夫人还留下了这点骨血。

　　远处若隐若现一座青峰被云雾环绕着，仿佛仙女飞舞的飘带落在峰腰间。万奇喜道：“大哥，快到洞庭西山缥缈峰了。” 从缥缈峰上岸，换乘车马，再有一个时辰就可到家了。许是近乡情怯吧，此刻万清万奇的心里微微有些激动。船上的其他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只是缥缈峰下的湖面上怎生这么多船只？万清万奇觉得奇怪。

　　不远处悠悠飘来鼓乐之声。弟兄俩顺势看过去，声音是从前面二三里外的一座楼船上发出的。那楼船停在离岸边不远处，长9丈, 宽3丈，高六丈余，分了两层，高大雄伟。楼船顶部斗拱相连，覆盖着琉璃瓦。船上像是有人在串戏。细看原来船主把楼船改作了个双层戏台，把船舱作为戏房，俨然一座活动的水上舞台。楼船上丝竹歌舞荡漾在湖光山色间。

　　楼船附近围着几艘小画舫，搭舢板与楼船相连，船桅旗帜飘扬，上书全富，洪福，玉堂，撷秀等一望而知是戏班名。万清说：“ 看是像在举行昆腔曲会呢。”

　　只见时近午时，城中村落来观者，大大小小已汇集了千余艘船只，密密围在楼船和画舫四周。千帆竞发，好不壮观。

　　万清万奇离乡多年，乍闻乡音，也不觉心痒难禁。

　　这时从舱里走出一个中年妇人，对着万清低语几句又退回舱内。

　　万清微笑着告诉兄弟：“夫人说，此种盛会也不多见，既碰到了，就停一会再上岸吧！” 这正合了他们的心意，万奇连忙招呼水手趋船上前，把船靠在岸边离楼船也不远处。

　　船还未停稳，只见一前一后，两条身影如蛟龙般腾空飞出。万清连忙嘱咐了一声：“不要惹事。” 这是他的两个兄弟万古万怪。他们年轻好奇，上岸打探去了。

　　不一会他们就打听到了这场演出的来历。

　　原来这一年直到七月间，崇祯帝紧锁的双眉才微微舒展。张献忠已然接受招抚。李自成只剩下十八骑，潜伏于川、陕、楚交界山区，不敢遂出。军报上甚至说闯贼已死。即便未死，皇帝觉得那十八骑也成不了心头之患了。内忧已解，攘外的计划也可放手实施。登基十一年来国事日艰的皇帝似乎看到了天朝中兴的曙光。各州府县见龙心甚悦，也就随着皇帝的心绪，竞相做出弹冠相庆的样子，要造出个天朝盛世的光景来。

　　吴郡本来就是富贵风流之地，烟花巷陌，红楼娃馆，多的是文人骚客，才子佳人。吴郡百姓最喜昆腔，每年中秋曲会都是倾城出动，“土著流寓，士夫眷属，女乐声妓，曲中名妓戏婆，民间少妇好女，崽子娈童，及游冶恶少，清客帮闲，奚童走空之辈”浩浩荡荡聚集在虎丘，度曲比唱，好不壮观。

　　恰好这年西山张家造了一座船楼，有好事者建议，何不就在此船楼上搭台演戏，造一座水上舞台。尽邀城内名班，搞一次七夕曲会，连演三天，又是热闹，又是风雅。府官百姓，闻之无不拍手赞赏。

　　正闲话间，只听锣鼓一响，戏台上柳梦梅手执柳枝，双袖高拱，遮住脸从上场门由睡魔神引着出场了。这柳梦梅一亮相，底下一阵喝彩。好标致的小生。不过十三四岁模样，剑眉星目，丰神俊逸，脱俗不似人间凡品，宛如玉树立于晚风前。万清也在心中叫好，这小生书卷多情，全无市井之气，想不到几年间吴郡竟出了这样人物。一会儿，小旦也上场了，底下又是一阵罗皂。那小旦与小生差不多年纪，粉面生霞，杏眼含羞，低眉颔首，欲语还休，举止颇为沉静。好一对粉雕玉琢的可人儿！万清瞥了一眼水牌，上面写着撷秀班，巾生沁芳，闺门旦蕙芳，献演牡丹亭《惊梦.相见》。

　　台上柳梦梅念道：“姐姐，小生哪一处不寻到？却在这里，恰好在花园内，折得垂柳半折。姐姐淹通诗书，何不作诗一首，以赏此柳枝乎？”

　　杜丽娘偷看一眼柳，口里流出心中转念：“那生素昧生平，因何到此？”

　　万清细细品味，才发现撷秀是个坤班，这生旦二人原是女子所扮。真正难得，不由对那小生又多看了两眼。心下就有点奇怪，这小生怎么看着似曾相识？

　　那生旦二人在楼船上咿咿呀呀，载歌载舞，同声同气，相看俨然。柳梦梅笑中含意，杜丽娘眼角生情，说不尽的风流缱绻，道不尽的缠绵悱恻。这一对璧人小小年纪却将戏文拿捏得恰到好处，令无数观众心醉神迷。

　　一时戏毕，两人退入戏房换妆，早有一班浮头浪子，堵在后舱门，鬼鬼祟祟，探头探脑。

　　舱门“吱呀”一声，沁芳换了一身鹦鹉绿的直裰，仍是男装打扮，宽袖皂缘，头发盘在头顶打成髻，用一块帛包住，腰间挂一条宫绦，下垂至地，中间串着一块玉佩。手里拿一柄描金纸扇，拉着蕙芳走出舱外。那班浮头浪子骨头都酥了，争先恐后轻薄道：“好妹妹，哥哥来与你作伴可好？” 沁芳，蕙芳也不搭理，低头走向舢板，欲往自家画舫而去。那班浪子哪肯就此放手，团团将二人围住。万奇看得火起，正要上前打报不平，万清连忙伸手拉住：“夫人在船上呢，不要惹事。” 说话间，手里却多了几块飞皇石。

　　浪子们兀自纠缠，沁芳不觉恼了，只见她身形变换，手中纸扇轻轻点过，那些人一个个瘫软在地。沁芳看也不看，拉着蕙芳过到自家船上，一旁船工忙收起舢板。万清一旁看着，松了口气，把飞皇石收了。心里奇怪沁芳点穴的手法也颇为熟捻，似乎和自己师出同门。

　　只一刻光景，浪子们渐次醒来，他们原是被纸扇点到太阳穴，只是暂时昏厥，并不致命。谁知他们仍不罢休，骂骂咧咧的跳上一条小船，赶着要去找沁芳算账。

　　忽然湖上刮起一阵大风，天空中下起雨来。一阵阵大浪打向岸边发出巨大的声响。楼船太高，风势又急，摇摇有倾覆之势。边上的船只纷纷撤离，那班恶少的小船因在楼船一侧，经不住恶浪颠簸和大船的倾轧，忽然扣翻在湖面上。船上人等全部落水，有几个不会游水的，兀自在水里扑腾。风大浪急，一时竟没有人敢去搭救。

　　沁芳看着，叹了口气，剁了一下脚，从自家画舫上纵身跳下，凌空飞步，稳稳落到倒翻的小船上。旁边蕙芳班主船家等阻之不及，个个惊慌失措。沁芳却不在意，招手让他们扔过一条撑船的长竿，她随手接住，伸向落水之人，待他抓到，沁芳用力把他甩向就近的大船。如此反复，不一时已把落水之人全都救上船。

　　众人刚松了口气，就听有人狂叫：“不好，楼船要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