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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七至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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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老头儿唤我:“小攥。”
我看看他,把手里的二胡轻轻放下。走过去,老头儿微笑:“还想吃我烤的鱼么?”
我想了想,摇摇头。姬昌此时的功力于我看来已然青出于蓝,或许,也不过只是老头儿八九分真传,鱼皮并不焦黑,火上时也早早就散发出了香气,可不知为何,我就是更加喜欢他烤的鱼的味道。
老头儿笑了,眼角的皱纹,深深陷下去:“小攥,”他顿了一下,调度了一会儿用词和语调,缓慢地斟酌地,“姬昌大概,要离开这里。你可愿意,和他一起?”
我沉默一会儿,点头。
老头儿的眼睛专注地盯着我。那浑浊的瞳仁后面,又开始出现那种模糊的光亮。这种晃动不定的光亮,让他苍老疲乏的脸皮上,都变得似乎神采奕奕。他专注地看了我一会儿,忽然又笑了,笑着叹了一口气。
“有个事,姬昌问我许多次,我都没告诉他。此去大概永难相见,小攥,一生孑然如萍,末了,俗执如我,也总想说给一个人听。便说给你听,你愿意听么?”
我点头。
“姬昌,总问我,为什么要用猛火去腥,而后文火久煎。鱼皮焦黑而殊香不溢,这是怎么办到的。”老头儿缓慢道,“其实,只有一句,因为这鱼,名叫磨针鱼。”
少年磨针寓进取,中年磨针平锐气,老年磨针藏往昔。
只不过是将毕生所识所知,所见所历,所感所思,融进去。用只有老了的人才有的耐心,慢慢磨淬去一切杂质,只剩下最初最本真的味道,细致妥帖小心稳当地锁好锁紧,不让它跑出来。只有老了的人,那些受过了漫漫人生煎熬的人,体会到了生命之悲哀沉重如山但无能为力无从追悔的人,深切懂得人的一生痛苦和无奈无穷无尽如蛆附骨的人,才会有这样独到的火候感,才能这样沉下心,才有这份心无旁骛,才懂得珍惜。
这磨针鱼,出来的不光是鱼的味道,还有人的味道。
八
我在小路上,就已经看见黑甲军队包围了整个小院子。缄默而肃杀的兵士,林立的刀枪,黑色的铠甲在阳光下反出粼粼的波光。
这让我想起京城外桥洞下的河水。
这里已远离京城。军队已至,不知老头儿此时还活着否。
院里院外,正逢牡丹盛开的时候。灼灼满院,其娇艳雍容,也比不上院中站立的女子半分。
姬昌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右手尚几盏几碟。牡丹的花瓣衬得他的脸,白得将近透明。眼眸黑得,像是不见底的深渊。
和风拂起他绵长的黑发。盛装的女子斜睨石桌一眼,微笑道:“想不到,王弟几时也学会了这些庖厨之事。实在让阿姐又是欣慰,又是心痛。”
姬昌微微抬起头,薄唇微微勾起,但看不清眼底神色:“王姐过忧。”
“父王驾崩,你也不知回来见见他最后一面。”女子轻叹一声,“你本来又是从小最受父王疼爱,如今孤身流落在民间,让阿姐如何自处。”
姬昌唇角的笑容慢慢扩深,清淡道:“如此,阿姐,我跟你回去便是。”
女子笑了:“小昌果然懂事了。”
姬昌没有说话,站了起来。他终于抬起头,眼神一下子越过女子左肩看见站在她身后的我。一直的面无表情顿时如薄冰碎裂,脸色惊得刷的惨白,我迎着他的目光,彼此绞缠,久久久久。女子若有所觉,回头看见我,笑了笑。然后我在姬昌眼中瞬间看到有所悟,我也笑了笑。
姬昌看看我身后为我让出道路的黑甲军,再看看面前的女子,再看看我,也轻轻笑了笑。
我不再看他,对上女子精致的脸,微笑拱手:“长公主。”
她看了看我:“问天宫果然讲信义。”
我笑笑,退到一边。
女子调开目光,淡淡地:“摆驾回宫。”
她首先朝院外走去。姬昌左右各一黑甲士兵,跟在她后面。他走过我身边时,没有顿足,也没有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