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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五六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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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这个年轻男子,他说他叫姬昌。
老头儿初见他时,是在他用那种他惯常的听不出感情的声音,唤出“卿伯”二字时,手上动作顿了一顿,抬起头来。
那个抬头,很缓很慢。
仿佛一世那么长,老头儿浑浊苍老的眼睛仔细端详着面前这个青袍人,终于,慢慢吐一口气:“天佑长祈。”
青袍男子抬起头来,没有说话,脸上是一种平静的微笑。然而眼神里什么也没有。
是空洞的。
“小昌。”老头儿叹气。
这一声呼唤的语气中包含了太多东西。恻然,沧桑后的恻然,这比什么别的情绪都更有着巨大的悲怆而抚慰的力量。仿佛远旧的黄昏时起的风,乍暖还寒,然而你可以从中感觉到熟悉的亲切的气息,那是日暮下,火红的天空下,四处飘浮着的秸秆燃烧成烬后的气息。
姬昌的平静的微笑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波动。
六
姬昌在我们的这条巷子里呆下来了。
其实,我始终觉得,他的气质,是不适合这里的。哪怕布衣,他整个人,依然是那种洗尽铅华的纯粹感觉,带着最高层空气呼吸灌注的特有的干净和孤独,未知的过往赋予了他身上过多的浓重而浅淡的悲哀。他有时呆坐在老头儿的摊子边,老头儿摆弄算符和卦图的时候,他偶尔也勉强自己似地微微凑过去看。脖子被探成修长的优雅形状,墨似的头发垂在双肩,遮住白皙的脸颊。我只能看见他长长的睫毛,和笔挺秀气的鼻梁。
这个年轻男人,在这里呆不久的。
我想。
有时他也会和老头儿低声交语几句。这时,他的唇总是抿着的,眼神显得又专注又谨慎。好几次他的眼神飘忽地从我身上游过,老头儿这时总会微微摇头。
“没事的,小攥天生从娘胎里带出的聋哑的毛病。况且,他还是个孩子呢。”
姬昌眼神终于落定在我身上,我从他的瞳孔里读出了惊异。我慢悠悠拖着弓子的调,向他露出一个冷漠的微笑。
“我以前也是个孩子。”姬昌转过头,看着老头儿道。
老头儿看也没看他。
“你现在也是。”
七
这天的火烧云特别的绚烂好看。我收了二胡,呆呆地抱膝望着天。老头儿又去打酒了,姬昌似乎有些不安。他坐在那儿,表情是在发呆的,然而眼睛时不时瞟着我。我没理他。
过了一会儿,他忽而站起来,几步走动,坐到我旁边来。
我终于偏过头看他。
他看着我,眼眸纯净而谨慎。犹疑一会儿,终于开口:“你在看什么?”
我默默看他一会儿。抬手指了指天空。
他在没话找话。似乎很紧张。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紧张。
七
姬昌开始偶尔学老头儿那一手烤鱼的绝技。
烤完了给我吃。
我咬下一口,想也没想,直接吐出来。
他神色惊愣,似乎没反应过来。过后,眉眼尽是沮丧,却不知为何又看着我,看着看着笑了起来。
七
梅雨季节到了。
庙里的墙开始受潮,夜里靠在上面,冰凉的湿意。干树枝在火堆里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微声响。
火光在我的眼皮上跳耀。
我没有睁眼。听见寂静的庙中被压低的声音。姬昌问:“她怎样了?”
老头儿粗哑地一哂:“你还在挂念她?”
没有人说话了。沉默中,树枝从泥地上划过,扫动的声音,碰撞的轻脆声音。有人添了一枝柴。
老头儿道:“你打算日后怎样?”
这次,沉默得更久,因为老头儿没有再说话。最后姬昌的清淡的声音,在寂静中,终于,轻而缓地道出:“我不愿再去争回什么了。我想走。”
嘎的粗声一笑。
“或者,就这样,也挺好。”
我没有睁眼。裹紧了身子,往角落缩了缩。又是安静。安静中,一个人的脚步轻轻缓缓向我靠近。
一件袍子覆在我身上,落下时,扑出柔软温和的味道。
有人在我身边坐下。一片寂然,再没有说话声。
七
姬昌道:“你想要么?”
他看了看那个挂满了花灯的小摊,又看看我。
然后拉起我的手,朝那边走去。
花灯耀得人眼花缭乱。我的目光依次淌过莲花白兔燕子灯,最终落在最末一盏灯上。
这是一盏蛇皮灯。
姬昌看看那盏蛇皮灯,又看看我。眼中全是疑惑。我抬手,把手里的二胡举给他看。
他看到琴筒前端的蟒皮琴膜,顿了顿,似乎有所悟。要掏钱时,人群从后方向我们挤压而来,庞大的力量如不可抗拒的潮水。混乱里姬昌紧紧握着我的手,我乱中回头,透过人群看见腾空的道路中央,一骑绝尘,疾驰而过,马背上暗红铠甲的卫兵高举御前旗,前方的人潮如流水一般散开。手腕被捏得生疼,我回头看姬昌,他定定地看着那些仪仗卫兵,脸色惨白如纸。
我们被裹进一条漆黑的小巷。黑暗中,姬昌低下头来看着我,我仿佛能听见他胸腔里急促的心跳声。那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挣脱束缚跳出来。那个东西,从初见时,就隐在他的平静的脸色下,隐在他的微笑下面。我默默地抱紧了手里的二胡,低下头,看我的脚尖。
七
姬昌现在烤的鱼,已经有老头儿五六分火候了。
他似乎和老头儿一样嗜鱼。
其实我也是。
七
我和姬昌躺在桥洞外的芦苇丛里。夜色如洗,萤火明灭。
身边散落着燃尽的灰堆和树枝。
流水脉脉。黑色的水纹静静荡漾,在岸边一拍一拍,发出柔和动听的声音。身边的姬昌,忽而轻声唱道:“町畽鹿场,熠耀宵行。”
我微微转头,刚好他也转过头来。四目相对。
然而相对无言。
半晌,我偏回头,余光中感觉他也是一样。我们注视着同一片深邃的幽黑苍穹。身侧,他的手忽然微微一动,挨住了我的手。我没有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