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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朔夜-少管所采访实录 ...
早上头儿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还没起床,被吼起来才想起今天有一个特别的采访,赶紧起来洗漱换装,跟着采访车前往这次采访的地方——X市少年犯管教所。
对于这种一般人进不去的地方一般人都会好奇,我当然也是,所以当我听到元旦前夕有这样的一个采访机会的时候我特别积极,软磨硬泡的央求头儿让我去。
一大清早还没六点我们就出发了,车子行驶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来到位于玉州区科苑四路的X少年犯管教所。我注意到旁边就是X市玉州监狱。
我们登记完,经过严格的检查终于得以走进少管所,这时这里的少年犯们已经晨练完在吃早饭了。我和另一个同事分别带了两组,他去男子监区,我去女子监区,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我们穿过干净的庭院往后面走去。
这时是早上七点二十分,天上压着乌云,只透露出蒙蒙清冷的天光,地板是白色的瓷砖,大概因为这间少管所几年前才建起来,所以各方面都比较新。
远远地,我们看到从食堂透出来的灯光,暖黄色在寒冷的晨雾中让人觉得温暖,但是我不知道里面的孩子们是否也会这样觉得。
我们走进食堂一楼,这是一间可以容纳上百人的房间,几张大桌子,长条凳上挨挨挤挤坐满了穿着统一制服的少年人,每一张桌子都至少坐了二三十人。
她们理着相同的短发,胸前戴着名牌,捧着不锈钢的小盆喝着里面的稀饭,手边有一个鸡蛋和一袋牛奶,桌上隔一段距离就放着一个不锈钢大盆,大盆里堆着的是两个拳头大的馒头。
所有人都很安静,我们去的时候她们的早餐已经接近尾声了,除了筷子和碗相碰以及喝稀饭的声音再没有别的声响,我在她们脸上看到一种麻木漠然。
这时,我发现就在我旁边,坐在靠门的位置上有一个女孩,不同于其他人埋头吃饭的专注,她的碗干干净净的,没有稀饭,更没有其他食物。她拿着半个馒头,慢条斯理的吃着。她用两根指头把馒头撕成一小条,塞进嘴里慢慢咀嚼,很久才吃完一口。
我注意到她手边的鸡蛋只吃掉了蛋白,她随手把蛋黄给了其他人,想必另外半个馒头也是这样处理的。她吃得不仅慢,而且没有声音,坐得端正,而且傲慢。
没错,就是傲慢。在她身上,一个失去自由的少年犯身上,我不可思议的看到了一种理所当然的傲慢。
很快早餐结束,那个女孩只吃完了半个馒头,她随着众人起身,拿起自己的碗筷去洗,我感到好笑,她的碗根本没用过,,哪里有洗的必要?
她们整齐的列队出去,她们是有工作的。出于对那个女孩的好奇,我向工作人员请求将她作为我的跟拍对象,那个管理者顿时露出为难的表情,她对我说需要向上级请示。
一会儿之后她带来了上级的同意,我才带着摄制组匆匆赶去她们工作的车间。
这一个大队的女孩的工作是缝制衣服,在繁忙的工作间里我一眼就看到了她。她是那么与众不同,所有人都在忙碌劳动的时候,她一个人坐在位置上耐心的拼合那些裁剪好的布片。我环视周围,女孩们大约十六到十八岁之间,年纪差不多,表情也差不多,尽管脸上仍带青涩,但她们手下的动作却熟练快速,显得干练而训练有素。
唯有那个女孩是个异数,她的短发不如其他女孩一般整齐齐耳,乌黑的头发碎薄柔顺,衬得那张脸莹白若雪,精致无比。我这才发觉她长得是如此的漂亮。
五官粉雕玉琢,连从略长的衣袖中探出的手指都是青葱一般美好。
她低头的时候头发向前滑去,我悄悄的站在她身边,看见那双眼的睫毛又长又翘,我承认我很下作的猜想了一下她的入狱理由,长得这样美丽的人,是犯了什么错才会到这里来呢?
“呵……”我听见一声轻笑,低头就见她抬眼,那双眼睛黑得像两块黑玉,闪烁着戏谑的光芒:“你在想什么呀?”她优雅的笑着,有些无奈又透露着包容,让我不自觉地觉得耳根发热。
是的,优雅,她抿唇含笑的样子非常优雅。
“唉……”她摇摇头往后坐了一点,靠在身后的人的缝纫机上,双脚伸直交叠在一起,双手也叠在脑后,露出一个慵懒的表情:“我入狱是因为杀人,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组织与参与□□活动。别乱猜了……”
我哑然。
“你……怎么知道……”
她一挑眉:“都写在脸上了。”
整个车间都在忙碌,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她言笑晏晏,一点也没有被气氛的压抑所影响。而奇怪的是,周围巡视的人也没有管她。
随后我开始跟她聊天,我由此得知她被判死刑,缓刑两年执行。我感到非常好奇,这样一个文文弱弱(她看上去一米六八左右,非常瘦,以至于统一的衣服在她身上几乎是挂着的,让我怀疑她吸毒,但是吸毒的人是不可能有这样晶莹雪白的皮肤的。)的女孩是怎么去杀人,危害公共安全的?
她一边漫不经心的和我说话,一边把那些剪裁粗糙的衣服细细拼合,剪得不好的部分还自己改一下,她打一件衣服需要别人接近十倍的时间,但是成品很漂亮,剪裁立体,做工精良,几乎可以立即摆进商场专柜。
“你会做衣服?”我问。
她抬头看我一眼,脸上习惯性的挂着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就算不会,打了这么久想也该想会了。”她嗤笑一声,轻蔑而高傲:“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吗?”
但是说实话,我觉得我不会,就算踩多久的缝纫机我也不会剪裁衣服,我想这里的大多数人都会这样觉得,即便这个人认为这理所当然。
“你真聪明。”我说,希望她会喜欢奉承和称赞,毕竟是个孩子,我想。
她看了我一眼,不置可否,我觉得她那一眼的意思好像在说:这个白痴。
“可以告诉姐姐你多大吗?”
她表情怪异的打量我几眼,好像对于‘姐姐’这个称呼感到好笑:“十七。”但是她还是回答我了。
“能跟我讲讲你的事情吗?”
她看我一眼,什么都没说,但是脸上出现一种很疲惫的表情。
头儿一直都夸我心思细腻,而此刻我也这样觉得,因为她那种表情很淡,淡得几乎看不见,表情几乎没有变化,只是眼里的光芒就这么渐渐的黯淡下去,我想,她一定很后悔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于是问她:“你杀的是什么人?你觉得后悔愧疚吗?”我已经准备好听一个曲折无奈的故事,故事的主角迫于无奈满是艰辛才落得这样的地步,准备好听一场忏悔甚而哭诉。
然而她笑起来,好像我说了多大一个笑话,接着不可置信的看着我,乐不可支的问:“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我莫名其妙的问:“我说错什么了吗?”
她笑着摇头,笑够了才说:“我为什么要觉得后悔愧疚?”挑着一边的眉毛,就像听到有人说了多么荒谬的话。
接着她再没有理我,起身离开了车间。
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阻拦她,但是所有人在遇到她的时候都不自觉的垂下眼低下头,相形之下她昂首挺胸的姿态,不紧不慢的步伐都充满了盛气凌人的倨傲。
我又采访了几个别的孩子,她们虽然态度抵触,言辞缄默但也都好好回答了我的问题,并且对自己的以往做出忏悔,终于让我觉得我不是真的是个白痴。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她们才停下手中的工作,清点成果,登记产品和工具,排着队走出去。
我跟着她们走出去的时候又看到了那个女孩,远远地看到她趴在三楼走廊的栏杆上,姿态悠闲,却不知在眺望着什么地方。
我跟一个采访时相较比较开朗的女孩打听那是谁,那个女孩看了一眼之后畏缩的低下头:“那是容朔!”她的声音里有恐惧,让我想起监狱中有些横行霸道的狱霸。但是那个女孩是如此瘦弱,而且她说话时措辞文雅,举止也很有教养,身上流露出一股浓浓的书卷味,看上去怎么也不像会打人的类型。
我接着询问那个女孩,她却不肯说了。
“别问了,她们不能乱说话的。”清冷淡漠的声音又出现在我身后,我回身一看,那个女孩正站在我身后,双手抄在口袋里,肥大的衣服被她穿得玉树临风。
“为什么?”她对我的问题再次报以那种无语的眼神,好像我真的是个白痴。
她转身示意我跟她走:“任何事都有阴暗面,有光的地方,就一定有影子。”她说着这句充满了哲学意味的话的时候冲我露出一个顽皮的笑容,让我霎时间觉得阳光灿烂。
能让人感觉到光明和温暖的人,怎么会是一个杀人者呢?
“为什么她们不能随便说话?那你呢?”我跟着她追问不休,一点也没发觉自己在她面前像个孩子般无知又好奇,似乎在她面前一切的求知欲都不是可耻的。
她走在人群中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周身都写满了闲适风流,令人侧目。虽然,没有一个人抬头看她,就好像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她们似乎都很怕你?”
“嗯……一个杀人狂,为什么不怕?”她反问,说出的话与那样纯净的一张脸截然相反。
“杀人狂?”我惊讶不已,难以想象这样的词语怎么能被安在她的头上,除却她言语的高傲,她是我所见过的,最能吸引人的人。
我跟着她一起去食堂,午饭不能算寒酸,但是也绝对不能将之称作‘用餐’那只是‘进食’。那些孩子的狼吞虎咽表明,她们吃饭,只是为了生存。
“大多数时候,人活着都只是在‘生存’。”身边的人这么说,仿佛我的思维在她面前是完全透明的,一览无余。
“是的。”她恶劣的笑笑,有些孩子气的得意。
“那么你呢?”我并不为此而气恼,抓住机会问她我想问的问题,她略微思考了一下,斟酌着回答:“……我曾经,有过美好的生活。我也努力活下去,但是……”她低头吃饭,一轮缓慢而细致的咀嚼之后她才继续道:“但是现在,我已经找不到理由。”
我非常好奇她所谓的‘曾经美好的生活’但是我更好奇于她‘生存的理由’。
“为什么?你的理由是什么?或者说,曾经是什么?”
她没有回答我,一直到吃完饭,那些孩子们纷纷回到监舍,利用午休的时间赶工或者做别的事情,她带着我去了少管所的图书室。
书架上都是些适合青少年阅读的读物,但是她看都不看一眼,径直走到管理员身后的一个书架边,对我使了个眼色。我跟上去,她绕过书架,在书架背后还有一块放置杂物的小小空间,一些大部头的书本散放在一边,我大略扫了一眼——《西方的没落》《纯粹理性批判》《社会契约论》《笛卡尔文集》《高卢战记》……
光是看名字都让我一头汗,她居然翻开一本德文词典对照着开始看原文版的《西方的没落》,我差点叫出来:“你在自学德语?”
“嗯。”她点点头,并且第一次皱起眉头:“不太容易,缺乏语境,而且也没人可以和我说话练习,连听力资料都很少。”她笑了笑:“里面还是不太方便。”
再没有哪个理论上还剩下两年生命的人能比她更积极乐观了吧?
可是这样的人说,她已经没有了生存的理由。
“为什么想学德语呢?”我问。
“看书方便啊,译本的意思依托于翻译者的理解,而阅读原文往往有不一样的感受。”她回答得理所当然,我禁不住猜测:“你上学的时候成绩一定很好吧。”
她难得谦虚一把:“还行吧,因为都没怎么用心学习过。”
可是我怎么也不相信一个可以靠着简单的资料自学德语的人,会因为没用心学习过就能让成绩很糟糕,所谓天才,我大概是见着活的了。
“你是被判死刑吧?是什么让你在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的时候还能静下心来学习呢?你不害怕吗?”我问。
“……为什么要害怕呢?死亡只是一段长时间的休息,在活了那么久之后,当你感到疲惫,你可以放心的合上眼,不用去担心明早七点半的闹钟。”她笑着摇摇头:“死亡永远都不值得害怕。”
“可是即使你学会了德语,又能怎么样?你看了那么多书,却没有用武之地,不会觉得可惜吗?”
“……学习需要目的吗?我只是……想知道我不知道的事,需要什么用武之地?”她的回答坦然而令我惊讶,只是单纯的‘想知道’这本来是学习的原始动力,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早已经忘记。
学习是为了考试,考试是为了升学,考上好的学校就能找到好的工作,找到好的工作才能挣到更多的钱,有钱才能幸福生活。这已经被人们认定成为俗世的标准,可是在被世界遗忘的角落,竟然还有人能这样理所当然的说‘我只是想知道我不知道的事,需要什么用武之地?’。
多久没有听过这样单纯的目的了?我已经已经快要忘了,作为一个探知真相,传达感动的记者,很多时候连我自己都已经遗忘了感动。可是面对这样单纯的目的,我突然觉得眼眶发热。
我不知道她怎么会有这样简单的想法,因为她看上去是那么的神秘,她比很多人都要智慧,我毫不怀疑她说的话能让我脑子打结,然而她却抱着这样简单纯粹的心。
“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感动什么呀?”她看了我半晌,突然拧着眉头不解的问。
我克制住拥抱她的冲动,自责自己是太过伤春悲秋了,她坐在一个纸箱上叹了口气:“我有时候真的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明明很简单的事情,非要想得很复杂。”
“想要,就去获得。想到,就去做。生活难道不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吗?人类制定出了种种规则,约束着自己,我知道那是为了保护弱势群体,为了维护大多数人的利益,尽管在很多时候这个所谓的‘大多数人’的利益是最容易被牺牲的,但是他们却又的确是最庞大的一股力量。但是……我并不需要被保护,所以,我不愿意遵守规则。”她抬起骄傲的黑眸宣告:“我的罪名,不是杀人,不是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不是阻止与参与□□活动,我的罪名,是破坏规则。”
“为了维护大多数人的利益而被制定的规则,但是我并不是那个‘大多数人’,没有什么法律是完美没有漏洞的,也没有什么规则能够保护所有人。”她说道这里停顿了一下,接下来的话脱去了坚硬的外壳变得沁凉而柔软:“我是不被规则所保护的,也许只是因为我刚好处在了那个漏洞上,也许是因为我先一步破坏了规则,也许只是因为倒霉而已,但是……总之,那个规则没有保护我……和我的家人。”
“一个没用的规则,对我来说。”她摊摊手:“那么我为什么要去遵守它?”
她伸出细瘦的手,苍白到几乎半透明,迎着光能看见青紫色的血管,她将手握成一个拳头:“所以,我破坏了它。不管怎么样,能实现目的就行,过程是什么,何必太在意?不能杀人,不能掠夺,不能做这个,不能做那个,这些,都只不过是人类为自己制定的法则,是为了保护那些脆弱而庞大的‘大多数人’。既然我不被保护,我也就不必遵守。最原始的规则,这个世界的规则,从来都只有一个——等价交换。只要能付出代价,就一定能得到想要的东西,相比起什么国家法律,我更相信这个。我,只相信自己。”
“我付出了足够的代价,我得到了我想要的结果,现在这种处境,是我自己选择的,没什么好抱怨的。我的未来也是我自己制定的,与人无尤,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仅此而已。所以,别再问我会不会后悔,是否感到愧疚。生存总要付出代价,我的幸福,或者别人的生命,这是平等的。他们死,是因为他们付出得不够,他们没有能力保护自己,这不是我的错。”
“我要达到目的,需要他们的生命作为条件,而我也心甘情愿的付出代价了。人的生命并没有多宝贵,你觉得宝贵,只不过因为那是你的同类,但是在你食用和使用别的生物的生命的时候你为什么不会有罪恶感呢?别自欺欺人了,你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以别人的生命作为代价的,那么我杀人,又有什么区别?我知道人类社会不会认同我的话,因为这是违反他们的规则的,这是会对他们造成威胁的,但是无所谓,我不需要他们的认同,我有能力,自己去取得我想要的东西。”
话题不知不觉被她扯远了,那个下午,女孩平淡的叙述让我沉浸在震撼与思考里,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认同她的说法,那么残酷的理论,但是我至少无法辩驳,我无法理直气壮的指责她。
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她有着那么剔透的一双眼睛,好像可以看尽人世沧桑,红尘变幻。也许是因为她那么聪明,我不肯定我的辩驳在她面前会否会是一场笑话,只是那个神秘的女孩一直没有告诉我我想知道的八卦,她的滔滔不绝,也许只是无人可以对话的寂寞。
如同她所说的一样,任何事情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离开了少管所,我不得不熬了一整个通宵来编造一个可以通过审批的报道。第二天,我去花店定了一束开得热烈的玫瑰并把一张娟秀钢笔写好地址的纸条交给店员,我恶意的把这张纸条附在了花束里,猜想收到花的人一定能猜出送花者的身份。
我曾问过那个女孩想表达什么意思,因为据我所知,花朵能传递的含义五花八门多种多样,而她第一次露出呆愣的表情有点傻傻的反问:“玫瑰……不就只是爱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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