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坤宁》八步莲心

32、轮回怨

　　“陛下！”太医院的颜御医一脑袋磕到地上，“龙胎不保，微臣该死。”
　　“什么？”昭明帝一个踉跄，连连后退。
　　“不！不可能！”此刻，他眼里写满了不可置信，而比不可置信更深的，是心痛吧。看到这个眼神的一刻，华后突然后悔了……他，很痛苦吧？
　　这一刻，她的心里突然没有了报复的快感，反而有了一丝牵扯的疼，并且越扯越紧，越扯越疼……

　　昭明帝握着淑妃苍白如花瓣的手，看着仍然昏迷的妃子，脸上的疼惜不言自明。
　　此情此景，华后只能苍白一笑。
　　罢罢罢，没有什么后悔不后悔了。是对是错，是愧是恨，已不再泾渭分明了吧。这，不过是一场纠缠的……冤孽！
　　华袖低垂。华后转身离开。

　　坤宁宫。
　　掌灯时分。
　　“太后娘娘驾到——”一声长宣，让对着镜子准备卸妆的华后肩头一震。
　　起身，迎至门口，低首：“儿臣恭迎母后。”
　　“退下！”一声厉喝，却是对着两侧的宫女们。
　　坤宁宫的宫女吓得一抖，都抬头去偷看华后，华后木然颔首，她们方行礼告退：“奴婢告退。”

　　待两边的宫女都下去，华后方恹恹地开口：“母……”
　　“啪”的一声，一个响亮的耳光甩在华后脸上。

　　空旷的坤宁宫，只剩两个女人，一个是青春不再的无双太后，一个是容颜依然却专宠难再的华后。
　　华后捂着脸，看着眼前这个沧桑刻满面容的女人，突然，怆然地笑了。这一刻，她突然发现她们是那么像——人前不可一世的人中之凤，不过是一个含着幽怨的女人。纵然，凤冠霞帔再光彩，珍珠玉珰再夺目，也掩盖不了她们的幽怨。那是深宫的幽怨，写在她们的眼睛里，只有深宫中的女人才懂。
　　哪一个宫中女子，不解幽怨？

　　“你笑什么？”无双太后怒斥。
　　“我笑，我们都是一样的可怜人。”华后昂起脸，脸上的笑意苦涩如禅。
　　“放肆！你毒害龙胎，不知悔改，还敢胡言乱语！”
　　“放肆？”华后看着无双太后，“三十年前，母后不也同样放肆过么？”
　　无双太后大震：“你……你说什么！”
　　“三十年前，同样是这个宫里……母后自己做的事，不会都忘了吧？”
　　“你……”无双太后一个踉跄，扶住桌子方才站稳。
　　看着无双太后已然变色的脸，华后知道那个传言是真，她的心也彻底冰凉。这，就是皇宫吧。如此意料之中，却又如此意外。

　　三十年前。
　　彼时的无双太后才二十二岁，刚跟夫君平定天下。本是共拥江山、柔情蜜意之时，她却发现了另一个女子的存在。

　　那个女子叫沈莹，是医药世家沈家的独生女儿。
　　或者，相较于那个女子，姬无双才是感情的入侵者。因为那个女子，本就与武烈帝相识在前。
　　妾弄青梅，郎骑木马，便是他与那个女子的相识。那时，他还不是武烈帝，而是一个世家公子，三世公卿，倚江而居。而她，是沈御医的宝贝独女。他们的父亲，是同僚。

　　“烈哥哥，你还会回来吗？”瘦西湖边，一身鹅黄衣衫的女子拽着一个黑袍男子的衣袖。
　　黑袍男子回身，抚着眼前女子水嫩如春天的脸庞：“当然会回来。”
　　她咬着唇，看着他，眼里已经蒙上一层西湖的水汽。
　　他抚着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傻丫头，等我……等我回来，用凤冠霞帔迎娶你，让你做我的皇后。”
　　她哭了。她不需要凤冠霞帔，不需要做皇后，她只想与心上人相守在一起，现世安好，云淡风轻。

　　只是，他想要的，终究不是云淡风轻。他要的，是君临天下！
　　所以，在无数次失败后，他终于选择了迎娶三舵十八寨的总当家姬顶天的独女姬无双。从此，他的起义军和姬家军合兵一处，以他的威望，和姬家的坚实后盾，他终于站上了权力的顶端，叱咤风云。随后，在姬无双的辅佐下，短短五年，他便换掉了京城的皇旗，以“武烈帝”之名，称霸天下。而他身侧坐着的女子，是一身风尘的姬无双。

　　之后，在皇宫，他见到了那个女子，只是她已不再爱穿鹅黄，而是一身珠灰，配着耳边暗淡的珍珠耳坠。
　　他拦下她：“你……好么？”
　　那个女子低着头：“劳皇上记挂，微臣，很好。”
　　他的心一疼，莫名有些手忙脚乱。不知再说什么，只吃吃解释道：“她……她跟着朕也吃了很多苦……我，我不能……”他说的，是不能再履行当日的诺言，许她凤冠霞帔。
　　这话听在她耳里，却异常扎耳。她忍不住打断：“够了！我知道她好，我没要你怎样！”说罢，她转身便走，懒得再跟他说下去。
　　他却一把拉住她：“莹儿……”
　　原本以为，心早已如死灰。却在他的手抓紧她胳膊的那一刻，心莫名震动了。他的手，还是那么有力，那么霸道，那么任性，那么……亲。原来，死了的心再活过来竟是如此容易，只需要一个肢体的接触。
　　他拉住她的胳膊，任性得一如当年。他一用力，她便倒入了他的怀中……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很多时候，感情就是这么奇怪。它讲不清、道不明，甚至，你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终于，她有了他的孩子。
　　最终，她的孩子流产。
　　甚至，她再不能生育。
　　这一切，快得如一场梦。

　　三十年后，彷如一场轮回。这样的戏码再次上演于这个皇宫。
　　只是，此时的姬无双，已经是太后。而华后伤害的，是她的孙儿。换一个角度，她的反应自然也不同。
　　“来人，给哀家把皇后的凤冠摘下来，押往宗人府查办！”无双太后走至门口，对门外的宫人们喊。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还不快去！”无双太后一瞪身边的贴身老嬷嬷。
　　“喏。”
　　老嬷嬷应了一声，正待带人进去，华后却也走了出来，傲然道：“谁敢！”
　　“本宫是陛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自册立的皇后，是国母，也是真正的后宫之主。在这后宫里，谁敢动本宫？”她冷笑。
　　众宫人都僵在那里，看看太后，又看看皇后，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这时，一声“皇——上——驾——到——”立刻让在场的宫人们松了一口气。他们赶紧跪下接驾：“参见陛下！”
　　“平身。”昭明帝急急进来，拱手行礼，“参见母后。”
　　众宫人爬起，都站到一边准备看好戏。
　　无双太后冷哼一声：“陛下倒是来得正巧。”
　　昭明帝不答，只是对母亲讪讪赔笑，却不拿眼看华后。华后低着头，也不看他。
　　“陛下，你这皇后胆大包天，居然下毒毒害龙胎，哀家问你，办是不办？”无双太后看着自己的儿子，显然没有善了之意。
　　昭明帝哑然。半晌，清咳一声，道：“皇后贤良淑德，此事还未查明，不可乱办。”
　　“没查明？”无双太后冷笑，“华皇后派人送的安胎药，步淑妃喝完就滑了胎，御医院已经检查出药碗里有堕胎药。罪证确凿，已然明朗！”
　　昭明帝闭上眼，又睁开，续道：“皇后的德行儿臣很清楚，断然不会做出此事。这事想必是人栽赃，儿臣定会彻查。母后请先回宫，此事查明后儿臣定会给出一个交代。”
　　“你……”无双太后气结。她没有想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还是选择了包庇她。
　　昭明帝低头垂手，恭敬地站在无双太后面前 。
　　无双太后闭上眼，良久，问：“陛下真的相信皇后？”
　　“是。”没有片刻的犹疑，掷地有声，让华后的心震得生疼。
　　无双太后无奈点头：“好，好……只是，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说罢，摆驾回宫。
　　“恭送母后。”
　　伴随着昭明帝的这声送别，无双太后转过身的眼睛已经有些湿润了。她知道：这一代王朝，只怕又子嗣不兴了。
　　或许，这就是自己做的孽吧？是报应么？如此轮回。

　　无双太后清楚的记得：三十年前，年轻的武烈帝也是带着如昭明帝今日般的神情，来到她的宫中。
　　她没有说话，只低头沉默。
　　他也沉默，良久，却过来拉住她的手：“无双，跟朕生个孩子吧。”
　　“什么？”她的手一震，几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以为，他是来兴师问罪的，甚至，已做好了领罪的准备。
　　他却看着她的眼睛：“我们这些年东征西讨，辛苦你了。如今安定了，你就跟朕生个孩子吧……”
　　说这话时，他脸上的表情是复杂的，有愧疚，有无奈，有矛盾，有斟酌……最后都化为了疼惜的温存。
　　这一刻，姬无双清楚感觉到了自己的心在抖。那是前所未有的感动……
　　他揽过她的肩，将她抱紧，任她的泪水打湿自己的胸膛：“老婆，跟我生个孩子吧。”
　　她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
　　是的，他没有再提那些话题——关于他曾经答应她父亲的条件，关于她对他的恩情而他对她的背叛，关于她对他初恋情人的那一次狠心……或许，所有的过往都不必再提，当他选择了处理方式的那一刻，一切都已沉淀为昨日的尘土。他只选择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她是他的妻。
　　一路风雨相伴，情不知所起，已是一往而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