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四、 ...
-
赵云抱着刘禅,戒严的警察们看到是他,也不加阻拦。本是要往广场中央走,然而此刻玉旨雄一已经从车站大楼出来,整个车站上空顿时鸦雀无声。赵云便带着刘禅在广场边站住。
背靠着墙,赵云站得很悠闲,无意识地拿脚尖踢地,一下一下的,带着些孩子气的无聊。也不像其他人那样仰着脖子等这新上任的小鬼子,只顾逗刘禅玩,问这问那,商量这一次怎么才能挨得轻点。
突然广场上掌声雷动,赵云抬起头,看到是那小鬼子要说话了。赵云个子高,眼神好,站在边缘也看得真切。玉旨雄一又胖又矮,穿着传统的中国对襟长袍,枣红暗花的缎子熠熠发亮,看上去就像个农村来的大地主。赵云冷笑一声,眼中闪动着仇恨。
刘禅正搂着赵云脖子努力望前看,突然一下子被放下。
“别看了,小鬼子有什么好看。”赵云皱着眉头,看到一群衣冠楚楚的人物正毕恭毕敬地行礼。当然,刘玄德也在其中。
刘禅拽着赵云的袖子,低了头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又轻声道“我看到我爹了,就站在最前面。”
赵云叹了口气,搂住他的小肩膀。远远地,看着鹤立鸡群般站在人群中那个笔挺的背影,看着那曾经何其勇敢坚毅,永远和兄弟们并肩的身影--现在他正谦卑地弯下腰。赵云闭上眼,无法想象那张脸上露出任何顺从或谄媚的表情。
玉旨雄一已经拿着喇叭开始讲话,一口声硬古怪的中国话是如此刺耳,关于友善共荣的谎言在空中不断回荡。赵云和刘禅安静地站着,充耳不闻,各自表情沉重地想着心事。
刘禅抬起头,看着那终于被苫布遮住,显得愈发狰狞丑陋的纪念碑。苫布的四角用绳子绑住固定在碑身上,因为太匆忙,绑得并不紧,在一阵阵朔风中开始慢慢松散开。
“快,快吹开,快吹开……”刘禅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在心底默默地祈祷着,甚至不知不觉念出了声。
赵云听到他念念叨叨什么,顺着他的视线好奇地望去,便也看到那摇摇欲坠的苫布。
如果掉下来,会怎样呢?
曾经的大哥如今已是警察局长,这种事属他负责吧。
赵云的眉头蹙得更紧,深深叹了口气。
他知道大哥是为了保全兄弟们的命。一寨人被小鬼子炸死了大半,刘玄德红着眼领着剩下的弟兄们把能埋的都好好埋了,喝完酒转身就灭了自己的香头,说兄弟们对不住了。
一群人措手不及目瞪口呆,恨不得扑上去揍他一顿。刘玄德面沉如水,一字一句砸在地上,“再不能死一个。”
就这样,匪帮大当家的独身一个投了伪政府,残余匪众避居山里,双方达成协议互不相侵,匪帮中人不得入城。
赵云是唯一一个跟来的。
一半是舍不得阿斗,他爹忙,这孩子从小跟他长大;一半也是兄弟们的意思,让他跟着大当家的。虽说香头灭了,但大伙儿永远念他是大哥,舍不得他一个人来,怕吃了亏。
然而赵云很快发现其实他并不需要自己。
脱下对襟皮袄子,换上了整齐笔挺的呢料西装,每一条棱线都被他穿出了精神,举手投足尽是潇洒风流。酒桌上舞场里,刘局长的身影是如此娴熟自然,推杯换盏间也从来没有二话,豪爽透着霸气。人们甚至完全忘记他是一个山匪,他和那些繁华场上游冶惯了的军阀纨绔别无二致。很快他就融入了这个声色犬马的圈子。他出手大方,人长得也精神,虽然话少了点,也不够年轻风趣,但那沉稳从容的态度无时不令他散发着一种属于这个年龄特有的魅力。
在工作上他也从不敷衍,尽管昨天还是红着眼枪对枪的仇人,然而走马上任吃了公家的饭的刘局长就立即拿出了应有的态度。日本人起初还不太信任他,然而一段时间下来他把局里整顿得井井有条,带着手下抓人审人全都雷厉风行。渐渐地他开始被认可,甚至还得到上峰的嘉许。
这些赵云全都看在眼里,而他宁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像是完全换了另外一个人,那个穿着厚厚的翻毛袄子,大口喝酒,骂起小鬼子毫不含糊的大当家的,如今只存在于他的想象里了。
赵云也曾问过他,而他只笑道,在上山投奔刘表之前,自己确实是个纨绔子弟。
“子龙,你对我很失望吧。”他那时轻轻弹了弹烟灰,看着窗外的阴云。
赵云没有回答,良久,还是说了声保重。
在混乱的街角开了个杂货店,赵云在码头边租了间小房子,算是与局长大人划清了关系。
倒是刘禅有机会就往赵云那儿跑,闷闷不乐的,总闹着离家出走搬过来住。
“扑啦啦”,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赵云的神游。广场上人人都把目光投向那座可笑的纪念碑。扯住那块苫布一角的绳子已经断开,在初春的寒风下那块巨大的苫布顿时扑啦啦地飞起来,上下拍打着,另一角的绳子也摇摇欲坠了。
“将与诸位携手开拓满洲王道乐土之天堂,建树日满共存共荣之乐园……”台上冗长而虚假的发言戛然而止。玉旨雄一面色铁青,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哗啦啦”,向上翻飞的那角下面,“还我山河”四个字已经完全露出来,甚至上面那句的“寇”字也隐约可见。
所以人的目光都停留在那几个字上。一时间整个广场悄然无声,恐怖,震惊,或者喜悦……各种情绪在这一池死水下默默涌动着。而玉旨雄一只是直直地看着,脸色越发的阴沉。
终于“啪”的一声另一个角得绳子也断了。苫布顿时向上高高飘扬着,翻飞着。“赶走日寇,还我山河”,八个大字又闪闪发亮,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中。
可是没有人欢呼,甚至没有人敢大声出气。许多人默默倒吸了一口冷气,也有不少人暗暗地看向那个正春风得意的警察局长,嘴角轻哂着等看笑话。
刘玄德此时也正锁紧了眉头,表情凝重。蓦地一挥手,几个手下赶紧涌向碑边去扯那块布。
“不许动!”已经在暴怒的边缘,濒临崩溃,快要演不下去的玉旨雄一大喝一声。他甚至没有看任何人一眼,只是长久地注视着那战士一样迎风甩动着战袍的纪念碑,脸上是不可思议,还有无法掩饰的,从内心深处生发的恐惧。
现场陷在这样充满压迫感的死寂里,不知道过了多久,玉旨雄一又重新镇定了神色,缓缓恢复了那伪善的面孔。
“在座的诸位,都是今后的同僚。同僚们,这就是,你们对鄙人的热烈欢迎吗?”
这话中甚至已经没有了怒意,然而每一个字抛下来,都像是刀子砸在所有汉奸的头上。他们都心惊胆战地低下了头,没有人敢出声。
在一片黑压压低下的头中,有一个人,却抬起了头。
他迈着正步,表情严肃。待走到玉旨雄一前,双脚用力一碰,皮靴和刺马针一撞,又咔地响了一声,随着响声行了个举手礼,然后朗声道:
“请参事官阁下息怒,卑职是皇帝陛下警察官,哈尔滨特别市警察局局长刘玄德。今天出此严重事件,完全是卑职有失职守,卑职罪责难逃。请参事官给卑职期限,一定捉拿这个反满抗日罪犯归案。卑职再次请阁下息怒,保重福体。”
刘玄德抢在前边一开头,所有的汉奸就都跟上来了,“请参事官息怒”之声连成了一片。
玉旨雄一一挥手止住了喧哗。他还想再说些什么,想了想,又忍住了怒气。刘玄德这个台阶铺得非常好,他决定在“自己人”面前到此为止。眯起眼睛忍不住多看了对方两眼,他瓮声瓮气道,“下次如再有此事,请早通知敝人一声好有个准备。”
言罢他挥挥手,走向了自己的小轿车。钻进去,在全场的注视下缓缓开走了。
广场上众人纷纷大口喘了喘气,表情复杂地看着第一天就出了风头的刘玄德,各自散去了。
刘玄德还是如平时般,笑得礼貌,一面跟认识的人点头,一面缓缓走到碑前,抬头凝视。逆着光,他的脸被朝阳盛大的光芒笼罩。没有人看清他的表情。
“查清楚这漆是什么牌子,哪里有售,查到后把店家分布,以及最近几天的销售记录给我拿到。”
“是。”
“把这几个字给我拓下来。”
“是。”
“全城范围搜寻带红漆的油漆刷……”
“报告,已在站外树林发现。鉴定为同一种漆。”
“有指纹吗。”
“没有,使用者似乎带了手套。”
刘玄德暗骂了一声,抽出一根烟点上,深吸了一口。
“局长还有什么指示?”
他摇了摇头,示意手下可以走了。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追问了一句。
“刘禅找到了吗?”
“报告,少爷他……”
“爹……”
奶声奶气的声音带着点儿怯意。刘玄德转过头,看到拽着赵云衣角的儿子。
“原来是子龙。多谢了。”
赵云面无表情,但是冰凉的语气中还是流露出些许鄙弃。“对自己儿子就收起警察局长那一套吧。阿斗以后如果还是不敢回家,我就不送回来了。”
言罢心疼地拍了拍刘禅的肩膀,头也不回地走了。
刘禅的手被拉开,想要回头去看赵云,又不敢。委屈地低下头,亦不敢看自己的爹。
刘玄德看了看他,终究只是叹了口气。“吃饭了吗。”走过去伸手正了正他衣服,“怎么就怕我怕成这样,都以为爹虐待你一样。”
刘禅缩着头,声音像蚊子一样。“爹爱打我板子。”
“你以为我想打你吗?自己读书不用心……等下,”刘玄德看着他脖子上的围巾,“这不是你云叔的吧。”
“是诸葛老师的。”
“谁是诸葛老师?”
“是……他说他是我们孙老师的朋友,带我回他家,还给我做饭吃。本来昨天就要送我回家,但是我在他家睡着了。今天早上他送我回来,路上就在车站外碰到云叔了。”
刘玄德皱了皱眉头,看着那条围得整整齐齐严严实实的素色围巾。“没露宿街头,算你运气好。走,带我去他家,我要当面谢谢人家老师。”
警察局长的汽车从街市呼啸而过。几乎是与此同时,一个清瘦的身影走进了街角一家书店。
煞有介事地在几排书架中徘徊了一圈,左右四顾后,他抬起头和店主交换了一个安全的眼神,走到柜台边。
“一切顺利。”
“真是大快人心。”
“姜维和马谡两个孩子做得不错。”
“我听说了。也多亏了你掩护。”
“应该的。”
“有你一份报纸。”店主又一次左右四顾了一下,从柜台内抽出一张报纸,看上去和普通报纸没有任何区别。
“好。还有别的事吗?”
“暂时没有。对了,你的伤怎么样了?”
“请组织不用担心。”青年笑了笑,挥挥手里的报纸,“再会。一切小心。”
“一切小心。”
一中的教师宿舍楼前,姜维和马谡正望着二楼的某扇窗嘀嘀咕咕。
“你说,诸葛老师会告诉我们吗?”姜维有些犹豫,“我总觉得他保密得很好。”
“不试试怎么知道?你也看到了,他那枪法多神啊。就算不告诉我们他是谁,让他教教我们也是好的。”马谡说起来就有些激动,扯着姜维的衣服就要往楼梯走。
“那倒是,谁能想到诸葛老师会开枪!”说起这些,姜维脸上也显出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特有的激动。“反正他也看到是我们了……走,去问问又何妨!”
二人怀着激动和好奇咚咚地一口气冲上二楼,转弯向诸葛亮的那间走去,在走廊上便与一对父子打了个照面。
刘玄德正提着些包装精致的点心礼盒,笔直地站在207室的门口,面无表情地透过走廊的窗子向外看。刘禅正抱着卷子,听从他爹的要求,在一边苦着脸继续背课文。
四个人都扭过头,略点诧异地打量着彼此。
“我们是来找207的诸葛老师,你们……也是?”姜维率先开口,毫不客气地看着这个一身制服的人。
“我们也等他很久了。”刘玄德目光犀利地扫过他二人,眼神突然一动,随即又不动声色地笑笑。“你们是他学生?”
“是的。”
“叫什么名字?”
“马谡,姜维……你叫什么?!”
“在下刘玄德。”
这个名字并不陌生。马谡和姜维愣了一下,眼神顿时充满了敌意。
“你找我们老师做什么?”姜维直直盯着他。
“没事,就是来送点东西。”刘玄德微微一笑,抬手看看表。“不早了,我必须先行一步。不知二位可愿帮个小忙,将这些东西转交给诸葛老师?”
姜维和马谡对视了一眼,想了想,还是点点头。
刘玄德微笑着走近,将手里的东西郑重交到姜维手中。借机便更加看清了他袖口上点点已经暗掉颜色的红漆。低头迅速扫了一眼,马谡的鞋子上也有类似的斑点。
“那就多谢了。代我问候你们老师,就说刘禅同学给他添麻烦了,今日无缘,改日再亲自拜谢。”
还是那般礼貌的微笑,竟叫这二人也讨厌不起来。刘玄德回过头拉起儿子的手,迈着笔挺的步子,离开了。
“回去吩咐几个得力的人,从现在起,对这两个学生,还有这个诸葛老师,进行全面监视。”坐在车上,刘玄德指着二楼的窗口,对副手吩咐着。
刘禅躺在后排座位上,默默地咬了咬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