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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三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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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坞,人邪和剑邪围着篝火,照看依旧昏迷的清雪。
原本二人是打算回去冰封岭的,但剑雪无名考虑到清雪旧伤新伤未愈,加上冰封岭气候又过于严寒,于是便提议二人先将人带回梅花坞住上一阵子。那里气候和暖,比较适合病人调养身体。人邪也便同意了。
此刻,一剑封禅坐在靠近篝火的地方,看顾火焰。
剑雪将昏迷的清雪,轻轻放在了距离火焰既不太近,也不太远的一棵梅花树下,取出一件随身携带的黑色披风,盖在了她的身上,更将自己身上最外面的一件披衣也解了下来,罩在上面。在确定她病弱的伤体,绝不会因为在这荒野露宿而感染风寒之后,这才转身回到了篝火边坐下,与人邪面对面。
一剑封禅望着火焰对面的剑雪。剑邪平静的容颜,额头上鲜明的火焰印记,在篝火的映照下,却显得分外狰狞和刺目。
沉默过后,一剑封禅终于开口。
“剑雪。”
“嗯,何事?”剑雪无名隔着蒸腾的火焰,望了过来。
“自冰封岭一战,这段时日,你们去哪里了?”
剑邪闻言一愣,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样解释这半个多月以来,发生在自己和自己两位好友身上的种种事情。一剑封禅突然变回吞佛童子的事情,清雪莫名被败血异邪所掳,容貌改变又身受重伤的事情,还有……
“我不过随便一问,你的回答,有那么艰难吗?”察觉剑邪欲言又止的迟疑,人邪反倒表现得有些不以为意。
剑雪无名看着这样对所有情形一无所知,洒脱自在的好友,满腹心事尽化作了一声长叹。
“唉……”
“莫名叹气,是又遭遇了什么事情吗?”
一剑封禅望着耀动的篝火转起了思绪。虽然以前也有看到过小朋友,因为屡番遭人逼杀不愿还手而无奈叹气,不过走跳江湖这么多年下来,剑邪早也该习以为常了。那么他现在自然就不可能是因为之前邓九五和异邪的联手逼杀而叹气了。
“你在担心那丫头?”一剑封禅问道。
说担心,倒不如说烦恼……不过,也算是吧!
剑雪无名应了一声,点了点头。
“你不在的这段时日,吾去了不少地方……”剑邪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他在考虑到底要不要将一剑封禅的身份就是吞佛童子的这件事情,告诉人邪。
一剑封禅视吞佛童子为仇人,可是他自己却不知道自己其实就是那个他一心想要找寻的仇人吞佛童子……如果他现在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大概一定会很伤心吧?
沉浸在自己思绪之中的剑邪,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不经意间,望着篝火对面的一剑封禅发起了呆。这样明目张胆瞪视着对方思考的表情,自然没能逃过人邪一贯犀利敏锐的眼神。
“你的表情告诉我,你又有隐瞒了我什么事情。”
“剑雪,你在想什么?”一剑封禅对着剑雪无名道。
“吾在想……什么是‘唯一的朋友’。”
剑雪无名垂下了眼,不动声色地将话题迁移了开去,心中暗暗道上一句:一剑封禅,抱歉!吾还是不想让你知道这件事情……
“嗯,什么意思?”一剑封禅乍闻这一句,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听起来很像是质疑他们两人之间深厚友情的一问,令人邪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同时也让他再度回忆起两人曾经同坐雪地之间,围着篝火讨论何为生命和名字存在的意义的久远一幕。
“什么是‘唯一的朋友’啊……人邪·一剑封禅与剑邪·剑雪无名,便是彼此间‘唯一的朋友’!”
一剑封禅回忆起久远前的记忆,不无怀念地豪迈夸下海口。然而下一秒剑邪的回答,却让连一向神经很大条的人邪,都不自禁为自己的一番自作多情,囧了脸。
“清雪她说,吾是她唯一认可的朋友。”剑雪无名无比清澈的眼睛,安静地望着火堆,一字一句说道。
一剑封禅默然无语。
“我感觉我的心脏,好像被人插了一剑……”
“嗯,为什么?”
剑邪的思维一时间没有跟上人邪的运转模式,转眼又开启了‘十万个为什么’的好奇宝宝模式,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好奇地望一剑封禅。
“没、没什么……”一剑封禅连忙摇头,“我随便说说而已,你不用在意。”
虽然多年之前的记忆很值得怀念,但是他还不想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再多头疼一回。不过剑雪倒也还是那副老样子,对要紧的事情随便,对小事情依旧斤斤计较……
“没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剑雪无名好像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对着他继续追问。
一剑封禅轻笑一声,“哈,谈我不如说你……既然她都跟你说,你是她唯一的朋友,那你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她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剑雪无名双目微凝,眼神中透露出了迟疑。
“怎么,你不明白吗?”一剑封禅非常从善如流地追问了,然而剑邪却给出了否定的回答。
“不,吾明白。”
剑雪无名深深地闭了闭眼,好似定了定心绪,又缓慢而珍重地重复了一遍:“吾非常明白……”
正是因为太过明白,才更加觉得震惊和讶异,还有不知所措……
坐在火堆边的一剑封禅,不知道篝火对面的剑雪无名,因为他随意的一句问话,又再度回忆起了琉璃仙境内那撕心裂肺的一幕场景。然而对好友了解如斯的人邪,望着对方那再度出起神来的表情,又怎么会猜不到两人之间,到底又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呢?
哈,自己的这一对徒弟跟朋友,走来走去,总算是走到了人生改走的道路上了。
一剑封禅轻轻一笑,终于决定自己应该再牺牲一次,耐心地向小朋友解释起何为‘朋友’的含义来了。
微微拂动的夜风,在静谧的夜色中,飘落几许飞舞的花瓣,倒是促成了一副绝佳的谈心的氛围。
人邪想了一会儿,望着火堆缓缓开口。
“朋友…有很多种。在日常生活之中,有志趣相投的人,道路上遇见的点头之交,买卖交易的双方,同窗、同僚、至亲……甚至陌生之人,皆可以以‘朋友’相称。但是这些……都不是真正的朋友。”
“嗯?”
剑雪无名低落的情绪,被新的话题带动,渐渐跟上了一剑封禅的思绪。他望着人邪,等到他接下来的说法。
“朋友与朋友之间,程度有差别,意义也不尽完全相同。普通的朋友,可以有交集,有来往……但是这些朋友,都不是能在关键时刻,交托自己性命的至交好友……”
剑雪无名一路听到这里,难得地没有像从前一样,多次地发出提问,只是安静地听着,然后了然地垂下了眼眸,脸上似是认同。
一剑封禅拨了拨有些黯淡下来的火堆,带着有些喟叹的语气,再度开口:“人生交契,无论年龄、贵贱,身份与来历,或者残疾,或者贫寒,只求论心。但凡内心所认可,即便立场不同,甚至双方成为敌对的仇人,也可称之为朋友。这是人生至友……”
“哦?那么一剑封禅与吞佛童子,身为敌对的仇人,为什么不能成为人生至友呢?”
人邪想不到自己好心搭红线的一番促成话语,绕来绕去,竟然又把自己给绕了进去……
他望着篝火对面,面带笑意,抚着胸前垂落的发丝的好友,脸色有些黑黑的无语。
“这与那,情况不同!”
“哪里不同?”忽然间,剑邪兴起了捉弄人邪的兴味来,紧追不放地逼问。
“我与他不熟悉,哪来的朋友一说!”
“你与吾很熟悉。”
一剑封禅顿下手中的动作,瞪着剑雪无名,有些隐隐的怒气,“我说过,你不是吞佛童子!哼!”
剑邪看着固执脾气又冒上来的人邪,憋闷地一通乱拨火堆,弄得火焰中的柴烬发出一阵耀眼的红光。这一次,倒是难得地没有继续给自己扣吞佛童子的帽子。然而他脸上和眼神中,那短暂的和好友争辩的愉悦的表情,却也同时就此黯淡了下去。
剑雪无名又回想起那一日,清雪在琉璃仙境病房内说话的情形。
马遇伯乐而嘶,人遇知己而死。即便他是一个木头人,一块石头……他也永远是她唯一的朋友。这是她对他说的。
剑邪偏过头来,望了一眼梅树下安然熟睡的人,明灭的火光映照在熟睡之人苍白倏寂的脸上。他静静注视,想起了他们从最初相识开始的记忆和一同走过的心路历程。
“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过玩具!……”她撕心裂肺的话语,至今还鲜明深刻地回响在他的脑海里。
每当那个声音响起的时候,他的心便有如被一记重锤猛然敲打,一如回想起那一日她蓦然吐出浓艳鲜血时的那般慌乱、刺目……
剑雪无名不知道在清雪的过去,到底都对他抱持着怎样的一番感情。然而就是那一份她从未曾向他提起过的心意,却分明地通过那一日她对他所说出的话语,深沉地表露了出来。那么深刻……令本已下定决心要离开的剑邪,看着她,都不得不产生动容。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她在自己面前表现出如此难以克制和压抑的深沉感情。
剑雪无名感觉她的眼睛里,好像有一个漩涡,那被她深沉掩藏的情绪好似产生了一股无法抵抗的吸引力,一下子将他卷了进去。他想起她那一日所说的话来——她说,他是她唯一的朋友。
……唯一的朋友吗?
剑雪无名感觉心里非常沉重。他说不清这份沉重,到底是令他感到欢喜更多一点,还是感到是一种负担,只是直觉地想要回避。当然,他非常喜欢清雪,也愿意倾尽自己的全部去照顾她,保她一生平安快乐,他感激更感动她对他付出的如此深厚深沉的情意……
剑邪望着头顶上,梅花枝梢间虚无空寂的夜色,不自觉喃喃地自问。
“什么是‘唯一’?”
假如没有一剑封禅,假如没有六丑废人与公孙月……也许,她清雪就会成为他剑雪无名真正意义上的‘唯一’的朋友。但……这真的就是‘唯一’这两字真正的意义了么?
这一世的剑雪,因为清雪这名异界之人的强行干涉,命运的轨迹已经产生了极大的变化。他的生命轨迹,不再如原著中那般满心满眼,只有一个一剑封禅。
正所谓,一即定,二即争。
即使剑雪无名对其他人的态度依旧拒人千里和冷漠冷淡,但生命的记忆中偏偏多了这样的一个清雪……要让他在人邪与她之间,作出抉择与判断,明辨彼此之间细微的感情差别……这,似乎还需要一段三人之间,彼此不停地接触、磨合、剖断和反省明悟的过程。
“‘唯一’,便是只有眼前的这一个人或事,无可取代。它的重要性跟地位,再无其他的人或事情可以动摇。”一剑封禅又向篝火里扔了一截新的树枝,如此说道。
“但是还有一种朋友,比起人生至交更为不同,可以说是弥足珍贵!但这种‘朋友’,却是假的‘朋友’!”
“嗯?”
“既言‘弥足珍贵’,何来假之一说?”
本以为就该就此打住的话题,忽然又开了新调,剑邪疑问地轻吟一声,微微坐直了身子,好奇地轻蹙起眉头望着人邪,等待对方接下来的解释。
“男与女之间,无纯粹的友情。”
原以为又会有一段新鲜说法的剑雪无名,在听到一剑封禅只有简单的这么一句话时,顿时便明白了对方言语中所影射的另一层含义。
“吾与她,不是那样的关系。”剑雪无名默然许久,开口说道。
“你不喜欢她?”这一句,明显问得比之前影射的那句,更加直接和坦诚了。
“非是……吾只是想要保护她,仅此而已。”剑邪的语气虽未停顿,但脸色和眼神中明显有些迟疑。
“保护和喜欢有差别吗?”一剑封禅毫不留情地戳破了那一层薄薄的窗户纸,道:“如果你不喜欢她,又怎么会想要保护她?”
“小朋友,人总是要长大,今天我要教你的就是,身为男儿,无论是剑或是感情,若是喜欢,就要大胆地去面对,别让机会就这么轻易地从眼前溜走。”
“……”
剑邪忽然间觉得,从前一向是一剑封禅被自己堵得说不出话来,今天终于也轮到对方堵了一回自己。
“我对清雪,并无那样的感情。”沉默了许久,剑雪无名到底还是憋着一腔心绪,勉强自己说出了这么一句。
“死鸭子硬嘴,吃亏的是自己。”
“我并无……”剑雪无名依然争辩。
“感情是自己心内的事情,没有谁比你自己更清楚,反正我是没有强迫你一定要娶她作媳妇……”
“……”
察觉坐在自己对面的好友,明显尴尬地红了脸别过头去,一剑封禅终于不再逼迫和追击。然而,他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该替好友那洒脱的心性而感到开心,还是该替自己徒弟未来坎坷的情路而感到担忧了。
篝火边,持续了许久的对谈,终于再一次归于寂静。夜色中,好似连空气都沉默了下来,只余火焰中依旧燃烧的柴柯,偶尔还发出一两声划破黑夜寂静的噼啪声响。
就在火堆边的二人停下谈论后不久,梅树下熟睡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一双略显虚弱带着疲惫的蓝色眼眸,用温柔的神色望着头顶繁花摇曳的暗沉夜空,轻轻地吐露了一个戏谑的声音。
“真是替那昏睡在意识里的另一人感到庆幸……没有听到今晚的这一番对话。”
红眉用着那张本属于清雪的纯真稚嫩的脸庞,做出了一个美艳却略带着点恶意的讽刺表情。
不知道,她若是听见了这一番话语,是会一如她自己口上所说的那般,并不在意呢,还是会背地里地偷偷抹泪,黯然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