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一章 老九门 ...

  •   民国十七年的某个早晨,鱼塘街望春斋里满是喝早茶的人,进门就闻到一股子馥郁的茶香,被窝儿里带出来的懈怠登时就醒了三分。其实这会儿时间已经不算早了,要按平时来讲日头都升得老高了,只是碰巧今儿半空中聚了白蒙蒙的一层雾、透不过光,自然没了太阳的催促。于是三三两两的茶客便更不急着离开,招呼跑堂的小伙计再蓄上一壶茶,顺带点上几个包子、烧卖,就着这几天街面上的杂谈轶事、家长里短一起咽进肚里,末了还要咂咂嘴回味一番。

      二楼靠近楼梯口的那张棕红色花梨木八仙桌上,一个留着八字胡的干瘦男人正打量着手中不大的粉彩镂空瓷瓶。亮釉的瓷瓶主色是鹅黄和嫩绿,瓶颈上是一圈红白相间的祥云捧日,瓶腹上下八朵色彩鲜亮的复瓣芙蓉簇拥下,是中间四处镂空的云纹福字图案,整支瓶子做工细密、造型别致,实在是个好物件。干瘦男人面露赞叹,左右赏玩了半天才抬头跟对面的朋友说:“我说老赵,你这东西不错啊,没看出你还挺有眼力的。”

      被称作老赵的胖男人听了友人的夸赞不觉得意,一笑起来、本就不大的眼睛直眯成了一条缝,“哈哈、可不是。这东西虽说年份短,可样子精致,我看了实在喜欢就买下了。反正咱只是自己看着玩儿而已,又没打算以后换成大洋。不过我家那婆娘可没少唠叨,说什么‘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如今连粮食都不好买、还鼓捣这些个破烂儿’。”

      那干瘦男人听他这样一说颇有不平,放下手里的瓷瓶,说:“嗨,她一个娘们懂得什么,你说说可着这街面儿上的人有哪个不稀罕古董的。要我说、咱们中国这文化传承的太久了,老渣滓都渗进骨头里了,一时半会儿滤不掉。再说了你瞧瞧现在世风日下,那些个军阀动不动就打仗,连洋人都来分一杯羹,谁不向往着老辈的辉煌日子啊。想当初咱老祖宗……”

      胖老赵看着对面瘦巴巴的老李又开始瞎扯了,连忙止住他的话题带到别处,“早就跟你说了莫谈国事,你却老是喜欢扯那些个陈芝麻烂谷子。你们李家的唐朝再好、疆土再阔,不也没落了,再说了你还能一个跟头掉河沟里穿过去不成。”

      “哈哈哈,也对也对。”瘦老李笑着拍了下大腿又说,“不过说起这古董买卖可是没有价码的,水深得很啊。”

      “可不是。”胖老赵点头应道。
      “但你看整个产业链虽大,其实从倒斗到流通,都逃不出九个家族。”
      胖老赵有点听不明白,拦下来问:“倒斗是个什么?”
      瘦老李见他一脸不明,略带着点不屑地解释说:“你怎么什么都不懂,倒斗就是盗墓、下地,知道吗!”
      “哦哦、听说过,可知道的并不详细,你给我讲讲啊。”

      “你还说什么喜欢老物件,怎么连这东西的出处都不知道啊。得了,今儿我给好好说说。”瘦老李说着喝了口茶润嗓子,看样子是准备给朋友好好上一课,“我就先给你说说新一茬儿的少掌门吧,这几位爷年纪比咱轻,功夫却都深的很。比如这排行首位的张大佛爷就是军部里的官儿,因为家里有尊大佛,于是人送外号张大佛爷。这人跟我一样是北方人,后来长辈们为了避日本人才来到了这里,所以做派也都是北方的一套,讲究个‘寻龙点穴’,听说他单拿眼看着那土包就能在脑子里映出这地方前三百年、后三百年的样子来。”

      胖老赵瞪着不大的眼睛叹道:“有这么神?”

      “那当然,不过他现在是军官身份了,不知道还会不会自己下地。”看到朋友听的津津有味,瘦老李更来了精神,“这二一位你肯定听说过、二月红。”

      “二月红?他不是唱戏的吗?”

      “唱戏怎么了,人家乐意唱戏这你也管,就是个掩饰而已。再说了唱戏的哪个没点功夫,他最擅长的是缩骨和柔术。”

      “柔术?”
      “就是身子特软呗。”
      “那敢情好,长的又俊、身子又软,嘿嘿……”

      瘦老李看友人一副色迷迷的样子,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就鄙夷的用二指敲了敲桌面拉回他的妄想,“哎呦嘿、瞧你那个德行,准是又在想些个下三滥的事儿了,人家一只手就能要了你的小命、知不知道!我说你听还是不听了?”

      “听听、你接着讲,我不打岔了。”

      瘦老李瞥了他一眼,继续道:“第三个就是半截李,别看他双腿残了,可两手上力气大的惊人,常人进不了的地方也拿他没辙,而且做起事来心狠手辣、绝不留情。第四是侯四,又瘦又小的,靠的就是一个‘快’字,轻功了得、颇有点草上飞的意思。再是吴老狗,不但喜欢养狗、那人鼻子也和狗鼻子一样灵,靠气味就能辨别出地底下有货没货。然后就是黑背老六,这人原是关中刀客,以前过的就是刀口舔血的日子,现在也是出了名的狠角色,真叫一个神鬼不近。还有老霍家的霍仙姑,人如其名,长得貌美如天仙,在斗里也是神仙似的从天而降、倒吊而入。最后这人有点不同,出身书香门第,靠的是脑子,人精一样的小解九。这九家人称‘老九门’,在长沙城里但凡是古董生意,无论你想买还是想卖、必然都要经过这九家的其中一家,绝无例外。”说书一般的讲下来,瘦老李气都有点短了,赶忙又喝了一口茶顺顺气。

      胖老赵可真是听的目瞪口呆,尤其这里头大半都是他没听说过的奇人,不禁竖起拇指赞叹道:“这不简直是‘九门提督’吗,厉害。我说你怎么这么清楚啊?”

      “倒斗和我们金点行当一样,都算是外八行,三百六十行里没有的,所以你们这些个往常营生的人肯定不摸门儿。”

      胖老赵大笑着指指朋友,道:“算卦就算卦,还什么‘金点’,取个这么好听的名字给自己脸上贴金啊。”

      “嘿!你还瞧不起我们算卦的了,我们可都是……诶、对了,说起算卦、我倒忘说了一个人,这人既倒斗又算卦更有意思。”

      “谁啊?”
      “奇门八算、齐铁嘴。”

      “他我知道,我这东西就是从他那儿买的。这人是挺奇怪的,找他算卦吧、给钱也不肯,买了东西却又硬拉着你送上一卦。不过你别说他那卦还真准,果不其然昨天去千芳院里找乐子的事情被我家那婆娘发现了,跟我吵了那一通啊……”

      聊得热闹的两人丝毫没有留意到自己的闲扯还有个额外的听众。靠近窗口的桌子上,一个年轻男人听了两人的对话忍不住笑出声来,差点将刚送进嘴里的一口香茶都喷了出来,也亏是离得远才没被人发现他的偷听行径。男人此刻嘴角微微翘着,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可略薄的双唇却水嫩嫩的更叫人分心,看后不禁想起早春时节、碰巧落进蜂蜜罐里的一片樱花瓣。他本就生的丰神俊朗,这粲然一笑又在眉宇间添了一种说不出的风情,不过分刚硬也不过分阴柔,英气和媚气居然在同一人身上和谐相融,不知是个什么道理。只是这会儿眼楞子隐隐发青,估计昨天夜里睡得很不好。

      “师傅,你没睡啊,我还当你睡着了呢。”桌对面坐着个少年,从称呼来看应该是那年轻男人的徒弟,不过看这两人年龄相差并不多、至多五六岁的样子,也不知他是在多大岁时候收的弟子。小徒弟比师傅长相还要更柔和些,尤其是那一双灵动的眼睛活像是嵌在五彩琉璃中的墨玉一般,明明是乌黑的眸子却闪动着绚丽的光彩。可他却偏偏老是拧着个眉头,一副谁欠了他二百银元的样子,更要命的是还留了个半寸不到的毛刺头,真是哪儿都合不上哪儿,白白可惜了一副俊摸样。

      “这么吵我要能睡着才怪了呢。”师傅说着拨了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又懒懒的趴回窗边栏杆上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红的、黑的各色衣衫在街上穿梭,像极了七月半河里漂着的河灯,就是人脑袋黑乎乎的并不发光,没有河灯亮堂。一个女子无意识中抬头瞧了一眼,正巧对上他的目光,便怎么也移不开视线,直到楼上的人冲她笑了笑,女子这才绯红着脸逃似的继续赶路。

      徒弟看了这一幕也不禁俯身向楼下看去,可惜并没有找到哪家的姑娘可以实践实践,悻悻地坐回椅子上,撇着一张小嘴道:“二月红的号召力果然不是吹的,这么大老远的都能眉目传情啊。”

      “没办法,这也算是服务观众嘛。陈皮、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原来这风度翩翩的师傅就是“德源班”的少班主“二月红”,唱花鼓戏的名角儿。他本名孟渊飞、艺名二月红,谁料得这艺名叫得实在响当当,出外到哪里都是尊叫一声“二爷”,本名反倒鲜有人知道了。大戏班德源班是世袭制的,现在掌舵的还是二月红的父亲、孟萧山,戏班里上上下下的弟子伙计白天是唱花鼓戏的伶人、打锣鼓点的乐师,到了夜里就变成下地倒斗的土夫子,经过长年的发展势力不小,很多地方都有他们的盘口。

      至于旁边的少年则是二月红唯一一个徒弟,名叫陈祺,可不知怎么搞的、被人叫着叫着就变成了“陈皮”这个不怎么金贵的药材名外号。常有人奇怪,既然二月红那么厉害怎么会只有一个徒弟,这其实很简单:二月红的功夫确实没的说,无论是唱戏还是倒斗都是一把好手,可他今年才不过二十岁,自己还年轻气盛呢,怎么带徒弟。入门的娃娃都是由他爹孟萧山一手培养,暂时还轮不上二月红,毕竟他还只是个挂了名的“少班主”而已。至于陈皮、是因为正班主孟萧山不收才塞给了二月红。

      昨天晚上二月红下了趟斗,可回到家也不睡觉,反倒拉起陈皮跑到望春斋喝早茶。陈皮起初不肯来,他是还在为那趟斗赌气,因为之前任他使尽了各种手段央求师傅,二月红最后也没带上他一起,这让少年感到一种不被信任的挫败感。照理来说他只比二月红小了六岁,十四岁的男孩子已经不算小孩儿了,况且他的身手在德源班里可是数一数二的,但是师傅就是死活不肯让他下斗,真是越想就越不甘心。

      “师傅,你昨天一晚上没睡,今天不在家好好补觉,跑到这里看个什么天啊。”
      “不跟你说了家里太吵,一个两个闹起来就不消停,干脆今天晚上早点睡一起补了。”二月红边说边拨弄着浅盘里的花生。

      “得得、你怎么说都有理,老是不跟我说实话。一会儿咱上哪儿?不会就在这儿听别人说闲话、看楼下的大姑娘小媳妇吧,我可不想为这些无谓的事情耗时间。你也真是的、自己来不就得了,非要拉上我。”陈皮皱着眉头,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手里还把玩着几个约莫弹球大小的铁制小球。可不要小看了这小小的铁弹子、以为它是玩具,这东西实际上是陈皮的武器。当年陈皮入门时已经过了年纪,有些功夫练不成,于是只好另辟蹊径多磨练外家功夫。掷铁弹子这招就是他和二月红一起想出来的,几经磨练到现在一手铁弹子打得比枪还准,配合着手指手腕的巧劲儿、高速甩出去的破坏力着实不小。最近他又琢磨着用九爪钩来钩东西,可尝试了几次都不太成功。

      “你这小崽子真是越来越胆大,现在就呵斥起师傅来了,看我回头不拿藤条打你屁股。”二月红笑着想去捏陈皮的鼻子,却被他一个闪身躲开了,于是只好无奈的摇摇头叹声“这徒弟真是越来越不可爱了”。其实二月红从没以师傅的身份压过陈皮,毕竟两人间的关系更像是兄弟、朋友而不是师徒。不过因为陈皮在德源班的一众人里辈分最小,其他师兄弟就常常以此调笑他,古灵精怪的二月红自然也不例外。每每此时陈皮总会鼓胀着一张小脸儿,皱着鼻子狠狠瞪人,那个干着急的样子别提多有意思了。

      二月红看了眼戴在腕子上的手表,见时间不早了,便道:“得了,咱们走吧。”说完便站起身子,连带理顺一身象牙白长衫的后襟儿。

      “这就回去了?”
      “不回去,可也该走了,要不就连上中午饭了。”

      陈皮看二月红已经走到楼梯口了、也起身赶上,可没走两步财迷的毛病就又犯了,回过身抓了一把桌上没吃完的花生米塞进口袋。再一转身却见二月红连影子都没了,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追了下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一章 老九门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