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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断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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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夜晚非常冷,四梦却光着脚坐在饭桌边,写着札记,砚里的墨都冻结住了,她捧着砚在烛火上烤。这时门被人推开了。
墨痕捧着几个桔子走过来,把桔子堆在了桌上。
“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啊?”
“嗐,没什么!一件小事。”四梦摆摆手,不以为意地道。
“他们现在可都在议论你呢!”
四梦本来想问他们说我什么,但想想也不是什么好话,冷笑了两声,“呼,算了。要我对这些小人忍气吞声,我还是做不到。”
墨痕递了一瓣桔子到她手里,劝道:“行啦!吃瓣桔子消消气,我刚烤好的。”
“哎,你知道吗?老爷要扶柩回乡了。”
“扶柩回乡?”四梦一愣。
墨痕道:“双亲逝世按朝廷规制需守丧三年。这三年不能出仕,不能娶妻纳妾,不得……唉,禁忌规矩多了去啦!这太老夫人虽不是大人的双亲,但也应守制。这一回乡啊,一大家子人怕都得走了。哎我说,到那时你有什么打算?”
四梦叹了口气,老实说,前途何方,她心里是一点底儿都没有。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她转头道:“别说我了,你呢?打算何时向悦儿求亲?”
“什……什么?怎……怎么怎么就……求亲啦?你别胡说!让别人听见误会了可不好!”墨痕红了脸。
四梦见他假撇清,嘲笑道:“行啦行啦!从你那双眼睛里就知道了。大概齐这府里除了悦儿没人看不出来的了。”
“啊?不会吧?”墨痕被她说得有些懵。
四梦剥了一瓣桔子扔进嘴里,“悦儿举止端庄得体,有大家之风。惦记她的可不止一两个。上回贺寿有好几个窖商的夫人都想说她作媳妇儿。你要再不快点儿,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儿了!”
墨痕一听果然顿时紧张起来,“真的?”转而又颓然坐下,“罢了。我哪争得过那些富家少爷啊?我自己都还不知道明天在哪儿呢?就算老爷夫人同意了,我也不能把人娶过来让人吃苦啊!”
四梦自己现在也是满腹心事,见他如此,不得不强打精神出口安慰:“富家少爷怎么啦?纨绔子弟悦儿还未必看得上眼!我告诉你这事儿是为了让你加把劲儿,可不是为了给你漏气的!”
墨痕笑了笑,“四梦,你的好意我明白。可我现在一无所有,自己作不了自己的主。我……我拿什么去求佳人啊?”
“墨痕啊,有志者事竟成。现在虽是为人仆役,但这戴府里的家丁下人能胜过你的,还真是一个没有!第一,你识文断字;第二,你伶俐会来事儿;第三,你人够实在,对朋友也讲义气。你只要再对自己多点信心,到时三年丧期一满,你带着自己的成就去诚心实意地向悦儿求亲,难道还怕她不兴高采烈地答应吗?”
对于一个失意的人来说,不管他的朋友的鼓励是真或假,总是令人感动,令人振作的。墨痕诚恳地道:“四梦,谢谢。”
夜已渐深,四梦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地睡不着。戴府阖家上下马上就要回江南守丧,那时自己又该如何?当初是说寻亲不遇,暂居戴府帮人打杂的。若硬要死皮赖脸地跟着人家一起回乡,那之前的谎言又该如何圆缝儿?若是不跟去,那自己岂不又要漂流京师衣食无着甚至行乞度日了?……她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些竟是一夜无眠,直到天边微亮才朦胧合眼,不提。
却说墨痕回屋,一路上也是心事重重,千头万绪,在经过西主屋时被一阵嚷骂啼哭声给打断。
“你太奶□□七还未过,你就已经琢磨着给自己找个如意郎君了是不是?”
墨痕本不想听壁角,无意间听见这话,不禁一怔,倒触动了自己心事,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脚步。
“娘!事情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您要我怎么说才能相信!”墨痕虽一向只在书房侍候笔墨,少来西屋,但这事音却听得明白。正是上房里的二小姐,已经是二十来岁的老姑娘了,他也曾偷偷瞧过,长得清俊秀丽,不知为何至今仍神女独居。
“哼!你是从我肠子里爬出来,你的那点心思,娘还会不知道吗?若不是紫纹这丫头忠心,来告诉我这事儿,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就这么把你娘蒙在鼓里了?”这显是二老夫人在说话。她是老爷的二娘,虽不是亲生,但老爷却也很尊敬孝顺她。当日曾护驾有功,被皇上称为“巾帼英雄”,为人一向心直口快,对下人也十分体恤,只没想到还有这么严厉的一面。
“紫纹,你……”可以想象二小姐此时的表情一定很愤怒。
“你不要怪这丫头!纪柔,不是娘说你,别人也倒还罢了!这司徒亮你又不是不知他的为人,你还嫌被他骗得不够啊?柔啊,你娘不是不讲理的人,门第儿根基什么的也还罢了,守过三年孝,你要嫁乞丐叫花子我也不管!只这司徒亮,绝对不行!”
“娘!”只听二小姐哀声叫道,“司徒大哥他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二老夫人的声音陡地变得严厉了起来,连隔着窗棂在院子里偷听的墨痕也不由得暗暗吊起心来。“你还说?你不和他来往怎地知道他现在又不一样了!他要是又是故意设骗局套你这傻丫头的话又怎么办?”
事情正是这样,当初司徒亮为报母仇曾把戴家上下搞得鸡犬不宁,连戴春寅都几乎被他害死。蒙康熙恩典赦出牢狱后又直晋御史一职,但与戴家终究芥蒂难消,其禀性又甚是介傲不群,虽早已与纪柔暗中订情,却碍于除了太夫人、春寅和吉祥外,戴府上下无人对他不恨,迟迟不愿上门提亲。一来二去,纪柔早已过了适嫁年龄。现在太奶奶又已去世,她心中既是悲痛,不免还隐隐为自己归宿担忧。因此上才邀司徒亮过府相商,不料紫纹却出卖了她,将此事禀知了二老夫人。
“……”纪柔被问得哑口无言,一时忧虑愁苦诸般心绪齐齐涌上来,她本是外柔内刚,素性要强的人,此刻却再也忍不得,垂头啜泣起来。
“我说傻丫头哎!那个司徒亮到底有什么好?就把你弄得五迷三倒的!”二老夫人见女儿哭泣,也自伤心,垂泪道:“你难道忘记你爹当初是怎样死的?他是为什么死的?”
太老夫人的嫡子,亦即春寅和纪柔的亲父戴庆隆是个纨绔子弟,除了吃喝玩乐之外一丝正经本事不会,肩上偏又扛了偌大的家业,招来庶出子戴仁广的嫉妒,便引诱其吸用五石散,最终导致庆隆由此而亡。虽说不是司徒亮直接出面谋害,但他却是幕后主使。常言道:父仇大如天。二老夫人提出此事,纪柔心知婚姻再难得偕,一转眼望见烛火跳跃,那烛泪顺着烛身蜿蜒而下,眼见已是快燃到尽头,心下突然一凉,霍地伸出手去持了那烛火台子,一转身,将发辫散开了!
二老夫人一急,站起来道:“纪柔干什么?快把烛台放下!”说着就要扑过去抢那烛台。此时纪柔的贴身丫头紫纹早已吓得呆了,愣怔着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戴纪柔一闪身躲开,便对二老夫人泣道:“娘请别过来!纪柔自知不孝,守孝三年后自当自己剃度出家,再也不沾惹红尘,以赎罪孽!以此断发为证!”当下便将烛火往长发上一燎!那火燃得正旺,此时便顺着长发弯曲而上,眨眼间已是烧断了尺余长的头发。可怜万千青丝,转瞬间便化作焦枯,萎散在地下,发出阵阵焦糊味。
纪柔呆呆地看着手中的烛台,仿佛此时刚从噩梦中清醒过来,双腿一软,便瘫坐在地。泪水不知不觉间已是流了满面。二老夫人哪里还忍得住?当即便扑过来搂着女儿,两人一起抱头痛哭。那紫纹自知已闯了祸,当下也不发一言,脸色惨然地站着陪哭。
墨痕站在院内,看着这悲凄一幕的发生。彼时北风萧瑟,呜呜作响,白雪遍地,寒沁骨髓,他打从心底感到了彻骨的寒意,缩了缩脖子,转身缓缓地回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