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一方》雨烟

1、来这世间

　　夏日，清晨,小医院,林家二小姐出生了。屋外正下着小雨,水气渐渐弥漫开来,烟波浩渺,
　　水色迷离。炎炎夏日,这样的小雨是极少见的，就在人们享受着难得的清凉时，却隐隐间传来产妇轻轻的一声叹息，林家添丁的愿望再次落空了。林老爷子轻轻呷了一口清茶，淡漠地说道：“就叫雨烟吧。”
　　小雨烟似乎饿了，在母亲身上磨磳着。母亲却看着她皱皱巴巴的脸，不悦地说道：“你来干什么呢？瞧你长得那丑样，哪一点像我呢？二嫂，我要睡了，你抱着吧。”二嫂接过小雨烟，把泡好的牛奶塞入她的口中，看着她贪婪的吃样，不由地也叹了口气：“你看你，长得像猫一样，怎么就一点也不像你姐呢？你姐啊，出生就有八斤，两只眼睛滴溜溜的，甭提有多招人喜欢了。你呀，第二胎又是女娃，不招人喜欢，懂吗？”小雨烟却兀自笑了。
　　..........

　　林家本是广东的大户人家，于明朝末年逃避战乱来到这小镇，开了自己的商号，建了自家的宅院。林家大宅是全镇最豪华的大宅，雕梁画栋，还有自家的读书楼。土改后，林家大宅仍由林氏本家人住着，读书楼变成了这个镇的小学。

　　从懂事起，小雨烟便明白自己是不受欢迎的。除了母亲给的冷脸色外，还有小伙伴的冷嘲热讽。弟弟的出生并没有改变母亲对她的态度。相反地，是更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了。
　　望着细心呵护弟弟的母亲，小雨烟常怔怔地想：母亲抱过我吗，似乎从来没有过。再看看系着蝴蝶结的漂亮姐姐，小雨烟偷偷地把脚藏到了长可拖地的裙子里，鞋和裙子都是姐姐淘汰给她的，想穿姐姐那身新衣裳吗？那得等姐姐穿旧了才行。二女儿穿大女儿的旧衣，本也是无可厚非的事，问题是在这小镇，林家的经济还是算不错的，只是雨烟的母亲似乎对打扮二女儿总提不起劲似的。大女儿伶俐乖巧，能歌善舞，小小年纪就成了幼儿园里的“台柱子”，走到哪，都有人邀其表演一段节目，总能给父母增光添彩。因此，大女儿的衣裳永远是鲜亮的，二女儿的却总是不大合体。
　　不合身的旧衣再加上不大合脚的旧鞋，再顶上一头无人梳理的乱发，这就是雨烟出现在小镇幼儿园时的形象。林老爷子把雨烟交给老师后就走了，甚至没有对她说一句话。望着爷爷远去的背影，小雨烟只能含着眼泪强忍着心中的不安。跟随着老师经过长长的过道，小雨烟手足无措地站在讲台前，老师让其做自我介绍时，她吱唔着说不出半个字来，最后，终于憋出一句：“老师，什么叫自我介绍？”顿时，教室里哄堂大笑......强忍的泪水终于一发不可收拾......泪水迷茫中，老师指定了个位子给她，也许是急于脱离这尴尬局面，小雨烟大跨步向位置走去，却猛地被过长的裙子跘倒了，教室里再次响起更加刺耳与尖锐的嘲笑声......
　　“笨猪！”
　　“天哪，大家快来看，快来瞧啊，她鞋子穿反了呢！”
　　“她是不是白痴啊？”
　　......
　　于是，从入校的第一天起，小雨烟便成了小伙伴嘲笑与攻击的对象。她的头发总被抓得更乱，总也问着她不懂的没人告诉她的基本常识，身上也总是有着不深不浅的抓痕。
　　学期末，老师在评语里写道：“希与小朋友和睦相处，请注重个人卫生！”抓着那张薄薄的评语，母亲狠狠地盯着雨烟看了足足有一分钟，然后操起剪子把她那头乱草剪了个不男不女的式样......雨烟明白，母亲从来不愿带她走亲访友，更不愿带她去理发、购衣什么的，她平凡的外表总令别人质疑是否是他们的女儿。当别人开玩笑的时候，母亲总笑笑着说她是路边捡来的，并且总要费一番口舌说说两个女儿的不同。

　　又开学了，小雨烟忐忑不安地走进教室。头发父亲刚带她去理发店剪过，身上的衣服是最最干净的一套。她心里想着无论如何这学期再也不能让老师说她不讲卫生了。但她还有一个小小的担心，裤子的臀部磨坏了，那是姐姐练舞时磨坏的，打了个小小的补丁，这也是这套衣服能以较新的面貌传给她的原因。人不动的时候，衣服还能盖住补丁，但是，动起来的时候，补丁就会露出来的。因此出门前，姐姐曾好心地叫她看好她的补丁。
　　一个早上平安地度过了，下午时雨烟继续小心翼翼地向下扯着她的衣服。可是，老师却带他们到小操场上练习跑步，当雨烟撅起她的小屁股时，补丁不可避免地暴露无遗，“哈，哈，哈！......她又听到了她最不愿听到的嘲笑声。

　　有一天，老师问小朋友们长大了要干什么。“长大了干什么？”小雨烟想了又想。小朋友们纷纷回答医生、老师、解放军叔叔什么的。在对她极其冷淡的家里，没有人告诉她什么是理想，什么是职业。可以说，小雨烟的基本常识是相当薄弱的，这也是她屡屡受人嘲弄的原因。当然，这些原因，幼小的她是不明白的。她只是凭着一种想让别人喜欢她的本能来做事。看着老师一个又一个地表扬其他小朋友，她是多么地想让老师也表扬她啊。她从心底渴望着关爱，也想给予别人她的关爱。老师说过什么人最伟大来着？一个“伟大”的理想跃入她的脑海，她蹭地高高举起了她的小手掌。终于老师叫到她了，她站了起来，用非常响亮非常自豪的声音说：“老师，我长大了，我想当妈妈！”......

　　幼儿时期，雨烟似乎总是与嘲笑形影不离。为了让老师说她与同学合睦相处，小雨烟对小伙伴的要求几乎是有求必应。但孩子们却总是拿她开心，要干坏事时，少不了她一份，等到挨批评时，也总众口一词地赖定她。这一天，老师迟到了，男孩们都爬上桌子打闹起来，从这张桌子跳到那张桌子，一时间，粉笔、纸张、书本到处乱飞，待到小伙伴发现老师并迅速溜下桌子时，她还傻不愣登地站在桌子上......女生啊，却如同男生般顽劣！来自小伙伴的抓痕少了，母亲的责骂与厌恶却与日俱增。
　　尽管总是给小伙伴嘲笑，小雨烟却开始喜欢学校，也许在她的心里，学校带给她的欢乐远远比家庭来得多。

　　父亲工作调动，雨烟一家来到了美丽的Q市。为了庆祝，也为了有个新的好的开始，父亲给每个小孩都订做了一身新衣。捧着第一件与姐姐一模一样的领口处有蝴蝶结的新衣裳，小雨烟摸了又摸，在镜子面前照了又照。姐姐忍不住糗她：“再照也变不成美女。”姐姐似乎有些不高兴，跑到父亲面前说：“爸爸，人家不要跟妹妹穿一样的衣服啦。”父亲摸摸姐姐的头，“丹丹乖，下次不一样，去帮妹妹系一下蝴蝶结。”姐姐嘟着嘴跑掉了。“来，雨烟，两只手把带子打个折，交叉，打个死结，好了，自己要学着打。”小雨烟打了又拆，拆了又打，终于学会了。可是，第二天上学的时候，由于怕迟到，心里一急，忘了打了，只好去找妈妈。妈妈看了看穿着一样衣服的两个女儿，一转身，拿了把剪刀。小雨烟睁大了她的双眼，哽咽了：“妈......妈，不要......剪，我自已学着打。”可是，伴随着她的哭泣声的是随之飘落的两根彩带......
　　从此以后，雨烟再也不关心是否有新衣服穿，她稚嫩的心里，已明白美丽与自己是无缘的。她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吃的方面，所有的东西她都能吃的津津有味，姐姐不爱吃的牛奶、蛋黄她皆私下里包了，包括肥得流油的猪皮、肥肉。她迅速地发胖了，走起路来脸上的肉都会随之抖动。性格开始有些孤僻，不大爱与人讲话。在父亲单位里，小伙伴们常在一块嬉戏，姐姐是他们的小公主，雨烟是最不受人欢迎的灰姑娘，扮家家酒时她只能充当些阿猫阿狗的角色，更多的时候，她只能独自描摹着她所喜爱的山水人物画。

　　进了重点小学，姐姐成了新学校的“台柱子”，市里儿童表演节目时，常是姐姐领舞，她在台下望着姐姐曼妙的身姿，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幻想着那是自己。姐姐从来不与她一起上下学，她也总是绕道避开姐姐。她的好友倩儿总是看看她姐，又瞄瞄她，再叹口气：“你怎么一点也不像你家里人啊，你是你爹妈亲生的吗？”
　　我是爹妈亲生的吗？小雨烟不只一次地问自己。书上说，后妈都是很坏的，经常打骂小孩。可是妈妈骂得多打得少，达不到后妈的标准。爸爸说：“哪个会读书，有出息，我就疼哪个。”可是，雨烟的好成绩，爸爸却极少表扬。爸爸对同事说：“很多女孩子小时候会读书，长大了就变差了，男孩子恰恰相反。”看了一篇《多余的小孩》，雨烟觉得那就是自己，折了个小船，上面写上“我是多余的。”轻轻地放入小河......

　　也许没有人会想到，雨烟那么小的年纪，已想到了轻生。有一天，一位阿姨上吊了。警车呼啸着来了，最后，又呼啸着把蒙着白布的阿姨抬上车送走。人家说，那位阿姨的老公有了外遇，什么叫外遇？倩儿说，就是阿姨的老公不爱那个阿姨，爱上另外一个阿姨了。雨烟想：原来不被爱了，就选择了自杀。那么从来没有人爱我，我是否可以自杀呢？雨烟偷听到大人的描述，说那阿姨死得好可怕，舌头拉得老长......大人们还谈到了几种自杀的方式，吃安眠药、跳楼、跳河、割脉......每一种，雨烟都细细地问倩儿，最后都得知是很痛的。倩儿说：“真傻，为什么要自杀呢？老公不爱你了，还有爸爸、妈妈爱你。”阿姨傻吗，如果阿姨的爸爸妈妈也不爱她的话，那么谁爱她呢？雨烟想了大约有一个月，最后放弃了自杀的念头，一是怕痛，二是有了个新的憧憬：长大了找个爱她的老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