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玉兰》文科生

3、第 3 章

　　王先生在日本军官身后向她狠命地使眼色，她看着王先生那焦急而显得惊慌的面孔，忽然觉得一阵由衷的害怕----过去的两个月中，她亲眼见识了这是一支怎样的军队，如同野兽一般，烧杀抢掠，无恶不做。一切有关战争的残酷景象都不再仅仅停留在单薄的报纸上和惊恐的传言中，日本军队对这座城市犯下的可怕罪行强烈地刺激着她，使她至此一生都无法忘记那种噩梦般的混乱情景。

　　这个日本军官此时看起来非常温和，也许下一刻他就会凶狠地嘶叫着，抽出挎在腰上的军刀冲她劈来。她被自己这个突然浮现在脑海中的认知吓住了，因而立刻紧紧抿起了嘴巴，再不肯多说一句。

　　王先生送走了日本军官，折身又回来了。他果然狠狠地低声说了她几句，直到把她说得差不多又要哭了起来，他才不言语了。他后来递给她一个和他胳膊戴着的一模一样的白袖章，要她戴上。她抽泣着把它胡乱套在了自己的胳膊上，就随他一同出去了。

　　他们两个一路沉默地走着，对面不时有日本军人走过，她低着头，紧随着王先生，一步也不敢落下，所幸此时天色已晚，她一身肮脏的黑裤黑袄，一头长发被铰得乌七八糟，身型削瘦，神态憔悴，竟没人看出她其实是个正值妙龄的年轻女人。

　　他们很快到了修道院，王先生和院子门口把守的日本兵交涉了几句，他们就被让了进去。王先生随后把她交给了一个长着一双大蓝眼睛的嬷嬷。这是一个高个子的美国女人，为人非常和气可亲，胸前佩带着一个沉甸甸的十字架，一见她立刻将她搂在了怀里，在这样一个温暖的胸膛里，她的眼泪终于不由自主地再次涌了出来。

　　她向王先生道了谢，跟着嬷嬷往里面的小教堂走去。她一路走，一路想着王先生悄悄说得那些话。

　　王先生是她父亲的一个朋友，早年留过东洋，是早稻田大学的毕业生，在南京和上海的政商两界颇有些名气，和她父亲也有些生意上的往来。究竟日本人怎么把他弄来南京她并不清楚，她只是从他的言语里觉得，他也是一肚子的苦水----王先生的大哥死于日军空袭。她本来还想问几句关于之严怎会和一个日本军官是朋友，以及她父亲究竟晓得不晓得这档事，结果王先生满脸的不耐烦，她只好把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小教堂里点着蜡烛，正在举行一个祷告仪式，里面站满了女人和小孩子。她挤在人群后面和他们一同开始祷告。她听着嬷嬷们那温柔庄严的祷告声音，不禁觉得一阵深切的感动。在她还是教会学校的一个女学生的时候，她就十分热爱这样的一种典礼，这样的仪式总会令她感到一种永恒的力量和感动，而这几个月中发生的一切，更叫她比任何时候都要迫切地寻找一个永远的，圣洁的庇护所。

　　她把头深深埋在胸前，不禁精疲力尽地叹了口气，又一次地泪水涟涟了。死亡和恐惧已经在她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现在她终于可以喘上一口气，使自己几个月来一直绷得过紧的精神略微松懈下来。

　　目前看来，我是安全了，可是孝惠呢？

　　她一想到这里，就觉得不胜其烦。她的脑中不断翻腾着这个问题，从孝惠想到之严，再从之严想到孝惠。

　　之严喜欢孝惠，这是无庸质疑的。他是母亲的亲外甥，从小就常来家里走动，她们全家对他一直是十分欢迎和喜爱的。如果他来求婚，父亲绝不会有一丁点的反对意见。不仅如此，舅母和母亲甚至想极力撮合他们两个-----上次她和母亲去舅舅家，听见母亲对之严直截了当地说：“孝惠是个好姑娘，我希望你能早些娶她，你会觉得她是一个好媳妇的。”舅母加以证实地插嘴道：“她长得也好。”

　　她站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着之严，心里不住一阵冷笑----孝惠早有喜欢的男人，那男人的门第家境虽远不及李家，可学识和才气却不输李家公子。

　　这是孝惠的秘密，家里没人知道。这也是一个她知道，孝惠自己却浑然不觉的秘密。

　　她不打算告诉任何人----她打定主意要看她的笑话。当之严正式展开对孝惠的追求后，她干脆自告奋勇地帮他穿针引线。她的态度殷勤地过了火，连她母亲都大为诧异，她则装作若无其事毫不在意，甚至在父亲面前帮晚归的孝惠打圆场。

　　她一想到将来的某一天，全家和之严得知孝惠竟然背地里和这么一个穷小子私通款曲的故事后，孝惠将要面临的尴尬处境，她就觉得乐不可支---这在上海的社交界将是多么惊天的一个珍闻啊！孝惠是一个大商人家的小姐呢，这在报纸上也必定是一段奇闻！

　　她对自己的计划些洋洋得意，觉得只等着时机去揭穿孝惠了，这时上海的形势直转急下，她们一同被送去了南京。而后的几个月中，她再也无暇顾及这个令人憎恶的恶作剧----活下去成了她每天苦苦思索的唯一事物，她的脑中装不下更多的东西了。

　　她的脑袋现在疼得厉害----她对之严的这种做法恨之入骨，可对孝惠却没有任何的嫉恨。她很担心她的安危----第一次真心实意地为她担心----她俩虽然从小就矛盾重重，但毕竟是血脉相通的同父姊妹，在目前这样的危境下，她没办法对孝惠的处境无动于衷。

　　她长久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身边一个年轻女人扯了扯她的胳膊，她才惊觉晚祷已经结束。掌灯时分嬷嬷们开始分粥，那女人帮她要了一碗。她缓缓地搅着稀粥，没有一丝食欲---她还在想着孝惠和来福，心中只觉得一筹莫展。晚上陆续有女难民涌入，她们的神情恐惧，将各种各样的恐怖消息传了进来，叫她愈觉焦虑和惊惶。修道院里变得更加拥挤，许多人只能坐在小花园里面的草坪上，簌簌发抖地熬过一个又一个漆黑寒冷的冬夜。

　　几天后，修道院后面的澡堂子开放了，她终于忍受不了身上这一个多月以来不洗澡的气味，跑去洗了一个热水澡。她的胃口也比才来的时候好了一些，对修道院的白粥也不再觉得难以下咽。一日，她刚端起一碗粥要喝，忽然听见门口有很大的动静，她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只见是一批新的女难民正要涌进来。那真是一幅再悲惨不过的景象---人群中有年轻的姑娘，也有抱着孩子的妇女，背着铺盖满面惊恐疲惫地等在修道院门口，想要赶快挤进来。

　　她不由走过去瞧她们-----她的心中油然而生一个念想：她是多希望孝惠就站在这群女人之中啊！

　　她挤在大门口，一面看着他们走进修道院，一面焦急地打量着每个人。遗憾的是，她看来看去，并没有发现孝惠。正当她满怀失望地想要走开的时候，却发现人群骚动起来，混杂着女人的号叫。原来是一队喝醉酒的日本兵冲进了人群里，正竭力把年轻的女人往外拉。她瞪圆了双眼，拔腿要跑，可不等她抬脚，她的胳膊就被牢牢地抓住了。

　　那日本兵搂住她，一边用力地亲着她的脸，一边想要把她拉走。她登时吓得尖声叫起来，拼命朝那畜生脸上和身上打去，使劲地挣扎。

　　人群顿时大乱，哭声骂声响成一片，几个嬷嬷闻声立刻赶了出来。领头的嬷嬷怒不可遏，厉声喝令日本兵将手中的女人们放开，那料一个醉醺醺的日本兵突然给她了一记耳光，将她重重地打翻在地。日本兵们拉扯着，就要带着女人们扬长而去。

　　嬷嬷们想要阻止他们的暴行，纷纷围了上去，要把女人们抢回来。正闹得不可开交，一阵汽车喇叭声忽然响起-----一辆军用吉普在修道院门前停了下来，里面钻出一个日本军官。

　　他立定审视了一番人群，而后向嬷嬷们问起事情原由。一个嬷嬷向他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面无表情地听了，将视线转向了那几个日本兵。他看到了日本兵身边正在哭泣的女人，因而用日文问领头的日本兵。那日本兵说了许多，意思是他们正在抓抗日分子。

　　日本军官没有言语，走到了日本兵手中拉着的孝恩面前。他只看了一眼她，就勃然大怒----他自然明白为什么美貌的女人都是“抗日分子”，于是当即恶狠狠地给那日本兵了一个嘴巴。

　　他向孝恩略略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离开。她哭着刚刚跑到一个嬷嬷身边，突然听那日本军官用有些犹豫的蹩脚中文问道：“赵小姐的是？”

　　她不由转过身，用含满泪水的双眼惊惧地在他脸上飞速瞟过，这才发现他正是几天前的那个日本军官。她当时惊魂未定，对他的模样没有丝毫的印象，只记得那人长着一双日本人特有的细长眼睛，而在眼下的日子里，这种眼睛是最令她感到不寒而栗的。

　　他见她也不答话，面色白得吓人，浑身颤个不停，于是不再多问，转过去和一个嬷嬷说话。她听嬷嬷回道：“现在您总算是相信了吧，这里只派守大使馆的警察是不够的，我们仍旧需要您的帮助。”

　　那日本军官点点头，表示他明白她们当下的处境，说他会尽快想办法将以前看守这里的他自己的兵再调派过来。“不要叫女人们站在门口，特别是年轻的女人，尽量叫她们不要被人看见，”她又听他用英文对嬷嬷说，“我不能保证下次我能及时赶到。”

　　嬷嬷又借机问他能否让一些年老的男性难民也来修道院避难---他们的妻子女儿都在里面，而他们每天只能站在修道院墙外，可外面是非常不安全的。她大概觉得他是一个比较友善的日本人，对这样的请求一定不会拒绝，可是出乎大家的意料，她的请求被毫不留情地驳回了。那日本军官用一种不容对方质疑的语气说：“年老的男人没有任何安全问题，这里只能收容女人和儿童。”

作者有话说

　　抽得太厉害，更新非常难，也留不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