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
第一章
父亲死的时候，蜷缩在床上，象只脱壳的虾米。萧野立在床边，因为父亲的形象实在可笑，他几乎憋不住，但无论如何想这也是不当笑的场合。他因而强忍着面部肌肉，做出无表情的样。姐姐站在他身旁，相同的无表情。
但萧野不认为姐会有同样的反应，他深知姐是以如何的愤恨憎恶着父亲。
他实在忍不住，嘴角稍稍抽一下，正在整理点滴瓶和架子的护士小姐马上把犀利的目光投向他。他立刻站直身，继续保持僵硬的无表情。
父亲到底死了。萧野在心里想。
父亲的丧事用去了他劳保中的全部丧葬费，姐没有往里多花一分钱。
萧野也没有。他还未参加工作。
父亲的丧事办完后第三天，姐来找他。
姐七年前就结婚了，有一个五岁的儿子。和姐一同来的还有姐夫，姐夫是个半死不活的国营企业里的小科长，不爱说话，看人时有一种特殊的阴郁。
姐坐在他对面，姐夫坐在窗下抽烟，三个人静默着，都不说话。
萧野想说个笑话，但看到姐严肃的表情，咽口吐沫，没说，扭头看窗外的树尖。
姐终于开口了，萧野在心里估算一下，大约有十三分钟。
姐说这片老房子要拆了。
萧野说拆就拆吧。
姐说这是市中心，房子的价不能低。
萧野看着她的眼睛说，由你决定吧，手续也由你办，我要复习，考试。
姐看一下他，问，你想要多少。
萧野笑笑的，露出两行白白的牙说，够我出国留学的保证金就行。说完，又扭头去看窗外的蓝天白云。
姐点点头，没再多说话。
姐同姐夫离去后，萧野没挪身，凝视破旧的窗框，那里有一只黑色的小甲虫悠闲的爬过去。
接下去的日子，他忙着申请学校，考雅思。美国911事件后，签证变得难批，他改变主意选择了南半球的另一个国家。
接到雅思成绩的那天，姐拿了一张存折来给他，存折上明明白白标着20万人民币。萧野接过来塞进裤袋里。姐看看他，说这笔钱已经存了超过半年以上。
萧野仍是笑笑的，说，谢谢姐。
事实上房子的价格应当是这张存折的5倍。
姐突然叹了口气，问，什么时候走？
萧野说Offer还没下。
姐看他的眼神突然有点哀伤，说出去了要保重自己。萧野笑着点头。
姐与平时一样，没有多留。
萧野躺在床上，看墙粉斑驳的天花板在渐黯的光线下变得昏曚。七点的时候手机响了，萧野接起来，大刘问他吃饭没，叫他一同出去吃。他想一下，说好。
餐馆不大，小小的铺面还算干净，大学时几个哥们都在。大刘看他进去一把挟住他脖子说萧野你丫这段时间跑哪放生去了，哥几个一个不联系。
萧野只笑，不说话，把大刘的胳膊用力掰下去。
大家嚷嚷着开始灌酒。萧野平时酒量就不差，今天更豪爽，酒到杯干。
不知谁嚷嚷了一句，钟远那小子升副教授了。萧野正大口咽啤酒，不知怎么就觉着那苦而且涩的酒水似乎岔了位，全给流心脏里去了。他放下杯子，抹嘴的当儿，钟远在阳光下微笑的表情涌了上来，漆黑的头发被阳光照得亮灿灿的，抱着一堆书。
萧野甩一下手，抓着杯子，口齿不清的嚷嚷，再来。
同学们轰然叫好，说萧野平时看你那么孬没想到你丫的也挺行。
萧野看着杯里满溢的酒沫只嘿嘿的笑，说你丫的今儿让你见识一下你萧爷爷的风采。
拍桌敲杯子起哄的更厉害。
萧野兴上来觉得这么喝不过瘾，伸手抄了一整瓶就要对嘴灌，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把瓶拿过去了。萧野发火，说，大刘你个孙子扫什么兴。
大刘说我是孙子但你他妈的喝醉了我扛不动你回去。大刘说话的时候嬉皮笑脸但盯着萧野的眼却平静深沉。
萧野突然泄了气，说，你小子没种，和你这号人喝真他妈扫兴，回去了。
他嚷嚷着走，有人抬手看表居然就已经十一点了，店里的服务员在一旁脸黑得包公似的。于是所有人都说走。
几乎所有人都喝高了，在街上东倒西歪，不顾扰乱治安高声叫再见。
萧野也大声和他们吼再见，心里清楚，这是真的在和他们道别。
大刘送他回去的。
对于那天后来的事，他只记得大刘的手臂圈着他的肩膀，隔着衣服热热的体温传到他身上。大刘的膀子很有力。
大刘在他家一直留到第二天上午。萧野挺过意不去。大刘倒是豁达的摆摆手，说昨天喝成那德性哪敢回家，非被老妈K死。他这么说萧野就更过意不去，因为昨晚大刘根本没怎么喝。他正琢磨着中午请大刘上哪撮一顿，作一下补偿。大刘冲他晃晃手里的一封信，问，你小子铁了心要出国？
是他的雅思成绩单。
余醉还在，他脑子一时弯不过，想不出怎么回答。半天，说，我还没打开呢。
昨儿接了信，就扔那了，不明白那时为什么就是不想打开看。
大刘说，和着你还不知道自己考的咋样？得得，看在这么多年兄弟的份上，我帮你拆，省得你成绩太差心理能力弱承受不起。
萧野恨恨的咬牙。
大刘拆信的时候手有些不稳，萧野认为那是余醉来的。
拿着薄薄一张成绩单的大刘不说话，萧野屏着呼吸看他。半天，大刘才抬头，把信递给他，说，还是你自己看吧。萧野心呼的沉下去。
不好？他问。
大刘不回答，举着成绩单的手伸在他面前。萧野接过来，先看下面的平均分，“7.5”，怔了。他不置信的看看大刘，又低头看成绩单。
大刘严肃的说，萧野同志，我很遗憾的通知你，你将离开社会主义祖国温暖的怀抱，离开祖国温暖的阳光，走进资本主义那冰冷残酷的世界，开始面对资产阶级那腐朽的生活。
萧野抛开成绩单，冲过去一拳擂在大刘肩上，大刘呲着牙喘气，回扑过来，两个人在地上扭打成一团。萧野从来打不过大刘，被压在地下，太阳光从窗外进来，照在他眼上，耀得一剜一剜的疼。
吃午饭的时候，被大刘扭过的膀子还在痛。萧野臭着脸对大刘怒目而视。大刘不以为意，说，尽力瞪吧，改明你走了想瞪都瞪不着了，快趁现在机会难得把我这英俊得天上地下无与伦比的脸好好刻在脑海里。
就一句话，萧野又泄了气。萧野不明白大刘怎么总有办法把自己制得死死的，朋友这么多年，从没胜过大刘。埋头忿忿扒饭，手机响了，拿出来看号码，手变得僵硬。大刘问谁打来的。萧野咽下嘴里的饭，把手机按掉塞进裤袋，说，不认识，打错的。他继续扒饭，大刘没追问，但两人都感觉到，午餐的气氛变了。
接下来的日子，那电话又来过几次，萧野一回没接。
墨尔本M大offer到达的同一天，搬迁通知也下了。萧野捏着两张薄薄的纸在窗前站了一下午。窗框上没了小甲虫，有只飞蛾死在上面。窗外的云薄而稀，冻住似凝固在天边，灰白，天空也是死气沉沉的阴灰，俨然从远古某个时空错位过来。
站累了，萧野伸个懒腰，做几下扩胸运动，拨电话给大刘。电话那头大刘的声音嗡嗡的，好象伤着风。
Offer来了，萧野轻快的说。
最初大刘似乎没有反应过来，稍停之后，才唔唔几声，接着说，恭喜。
极低声两个字，爬虫一样附着电话线蠕动过来，不情不愿，萧野几乎把耳朵塞进听筒才听清。
他笑，嘿嘿，你小子嫉妒是吧？
大刘那边不作声，隔一会说，我陪你去买行李。
大刘果然陪他买了不少东西。一年四季的衣服鞋子床单枕套被子常用药品必备书籍盗版光碟旅行箱包瑞士军刀电池牙刷针线包直到萧野的钱袋负荷不起开始哇哇乱叫。还没买全的大刘就从自个家里搬来给萧野。除了部分衣服还包括一只MP3。
萧野死活不肯收MP3。大刘死活要给，争到最后急了，大刘说，兄弟这么多年你出国一趟不容易，我帮不上别的，就这这件快更新换代的破东西给你带着算我给你饯行在国外学习没这玩艺不成再说这东西我只借你改明你发达了买新的还给我。
萧野被他说的挺感动，擦擦鼻子说，成，哥们，我记得你的好。这个我收了，改明还你个更高档的。
贴签那天，大刘公司有事，萧野一个人去了。领事馆的小姐长得漂亮可五官僵硬象是隔了夜的面膜，翻一下他的准签信，拿了护照进去，没一会出来还给他，就按了下一个号码。萧野躲到一边看护照上红红绿绿的签证，看着看着就想打电话给大刘，拿出手机却又作罢。一个人在大街上无目的的闲逛，晃到第一百货公司时决定进去看看。
因为不是周末，店里挺空，营业员站得比客人还多。
萧野逛到男装部瞅着一套套西装发呆，确定不了是否也该配套西装，正式场合也许会用到。但看那价码，最便宜也一套六七百，萧野摸着瘪瘪的口袋叹气。
萧野……
背后有人叫他，声音低沉但不沙哑，听着挺舒服的嗓音。
萧野在心里琢摸了大约有四十六秒，要不要回头。决定还没作出，那个人已经从后面绕到他面前。文质彬彬的男人冲他微微笑着，面容英俊。营业员小姐们的眼光频频投向这边。
萧野也微笑的和他招呼，钟老师……，不，钟教授。
钟远说打了多次电话，为什么不接？
萧野说我忙。
钟远笑笑，转头看一排排西服，问，买衣服？
萧野说是。
钟远又问看中了没？
萧野想哪来这么多废话。心里想着嘴上说，看中了。伸手抓一套西服到柜台付帐，装聋子不去听钱包里三军将士阵亡得血流成河。不过到底架不过□□上淡溜溜几个数字，脸有点绿。
领带买了吗？钟远在旁边问。
没有。话才出口他就懊悔，又得一大笔钱。早说有不结了？回头随便哪个小摊儿上买一打谁看得出真和假？
但话出口收不回来，果然钟远跟着说我陪你去挑。你等一下。
萧野斜着眼瞪他走到不远处对一个少妇低声说话，少妇皮肤雪白眉眼清秀，生得小巧玲珑，手里牵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女孩，一看就是知书达礼的温婉女子。萧野知道那是钟远的妻子女儿。少妇听着钟远说话，眼光转向他这里。萧野忙扭开脸，心里却鄙视自己，又没做贼，心虚什么劲。
少妇带着小女孩先走了。钟远走回来，说，我陪你去买领带。
萧野纳闷，莫非自己给人的感觉过分不可靠，以致买什么都得人陪。
不好回绝，只能跟在钟远屁股后。试了几条，钟远最后相中一条深紫色的。问萧野意见，萧野点头说好。叫过营业员来，看她仔细包好，给她一张信用卡结帐。小姐去写□□，钟远把包装精致得一塌糊涂的领带盒递给他，说送给你。
萧野问为什么？
要出国了不是吗？钟远说。
萧野心里一突，抬眼看钟远的表情。钟远微笑着，一如平日站在讲台上，可亲优雅，毫无破绽，那神情分明在说，因为你是我的学生我的朋友，送点礼物作个纪念。
萧野考虑几分钟，也笑着点头，说，谢谢钟教授。诚挚感激的笑容同样无懈可击。
接过盒子时，钟远的手指碰到萧野的手指，钟远的手指冰凉，顺着盒子臂膀一路冰到萧野心里。萧野仍是笑，一边说，钟教授再见。
抱着盒子走向自动扶梯，钟远在背后叫他，他回身看钟远的眼睛。
钟远顿一下，指指柜边的袋子说，你忘了拿西装。
走的时候萧野没有通知任何人，只给姐打了个电话。姐在那头低低应一声，嗯。然后远远听着姐夫在叫姐，姐匆匆挂了电话。萧野抱着电话坐在黑暗里，想过去的二十二年，想姐未出嫁时在镜子前修眉的模样，想那天钟远冰凉的手指。
大刘说要去送他，萧野本想拒绝，但想一下还是说，好。大刘点点头，没再说话。直到去了机场。
大刘拍拍萧野的肩，说，保重。
萧野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扛上登山包说，我走了。
大刘目送他拖着箱子走向海关。
萧野进了关，听见大刘在外面喊什么，但人声太杂，没听清。也无法走回去，电动扶梯把他带走了。
经济舱里噪音很大，萧野裹着毯子蜷在椅子里，听发动机在几万米的高空轰鸣，他没戴耳机。因为是晚上，舱里熄了灯，只有电视荧屏放着昏幽幽的光，萧野无意识的瞪着那光。被钟远碰过的手指自那天起就没回暖过。
闭上眼，他在巨大的轰鸣声里想，那个地方很暖，据说没有冬季，那么，手指应该很快暖和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