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的眼》洛浮

1、在一起

　　窗外春光正好，枝头的红杏初绽，热热闹闹的引了一群蜂儿蝶儿萦绕其间，嗡嗡的声音在这静谧的早晨格外清晰，引得趴在窗前的男人不由得抿起了嘴，露出深深的两个酒窝。

　　他二十多岁的年纪，俊眉修眼，顾盼神飞，唯一每种不足是那双眼，样子极好，但是却如蒙了尘的珍珠般，黯淡无光。

　　房间里很安静，不多的家具，简单明了，连边边角角也已被磨成钝圆，仿佛生怕磕着伤着磕着谁。不过房间也太安静了，安静到这里的时间都不会流动一样，除了窗前几只蜜蜂的嗡嗡声，似乎其它的一切都已经凝固了，连趴在窗边微笑的男人，都变成一尊雕塑。

　　忽然，门口传来咚咚的脚步声，然后是钥匙开门的声音，男人抬头听了片刻，然后浅笑变成了无声的大笑，顺势坐落回窗前的摇椅上，等大门打开时，脸上的笑容已经收敛的一滴不剩，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木然。

　　“对不起对不起，路上塞车，我来晚了。”有些沙哑的道歉，悉悉索索塑料袋的响动，他闭上了眼，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椅子，一张口就是伤人的话，“如果不想来就别勉强，我没求你。”

　　所有的声音消失了，他闭着眼，听着木椅咯吱咯吱的声音，抓着扶手的手却有些发紧，她莫非，真的这么被他一激就气走了。

　　他几乎连呼吸也也不敢大声，生怕急促的呼吸会干扰了自己的判断，可面上却仍死撑着那么一摇一摇的摇着椅子，任那喳喳声充斥着空间，似乎浑然不在意她的去留，直到一双手抓住了衣背，然后从后面抱着了他的肩，软软的说，“对不起，醒，我知道昨天是我不好，你别生气了嘛。”

　　“我没生气！”被人戳中心事的他将脸转向一边去，手已然放松的垂在扶手两侧，嘴上却还死硬的说，“我没生气。”

　　“还说没生气，都给我甩脸色看了。”她窝在他颈间用细软的头发蹭他的脸，手还不依不饶的在他脸上捏出各种形状，“你也知道我是脱不开身嘛，混口饭吃不容易，我又不是故意的。”

　　“嫌我是小孩子你就别来！”脸上已然带了笑意，可是口气还兀自犯倔。

　　“还说！叫你口是心非，看我饶得了你。”她伸手往下挠向他的腋窝，“看我不挠你痒痒。”

　　他再也扳不起脸来，伸手摸索着反击，两个人顿时笑闹做一团，直到彼此都没了力气，他抱着在椅子上瘫成一团。

　　“头发好像短了些。”他伸手在她头上摩挲了半天，最后下了定论，“是去剪头发了吧。”

　　“前天晚上去的，只是修了修。”她看着他抿着嘴笑的得意的样子，忍不住一口啄在他的酒窝上“这样你也摸得出来，厉害！”

　　被她一亲，他笑的越发得意了，“那当然了，你的每一分每一毫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不过，”他神色有些黯然，“不过我很想看到你的样子。”

　　“我的样子没什么好看，丑八怪一个，还是幻想的比较好。我不介意你把我想象成绝世大美女的。”她坐在他的怀里，搂着他的脖子笑的前仰后合，仿佛这是一件多么好笑的事情。

　　“小心我把你想象成猪头妹！”他恶狠狠的回了一句，然后搂着她的腰也笑了，笑容里有些苦涩，“看不到，总觉得不踏实，想着说不定哪一天，你也许就不见了。我脾气不好，行事乖张，性格暴戾，又喜欢乱发脾气，迁怒于人……”他罗嗦罗嗦说了一大通，然后坐起来抵着她的额头轻轻叹息了一声，“你总归有一天不耐烦我，然后决定离开的。”

　　“少乱说了！”她不客气的打断他的伤春悲秋，两只手捏着他的脸皮猛的往外一拉，然后啵的一个亲在他的嘴巴上，“你放心，我是你的眼睛，我怎么会离开你呢。”

　　**

　　“我是你的眼”，这是他两年来听的最多的一句话。

　　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已经记不清了。车祸前后的兵荒马乱，他一直处于歇斯底里的状态中，身边的护士医生亲朋好友来了又去，等到一切都安静下来的时候，身边就只有她了。

　　不能怪他脾气差，换了任何一个人，陡然遇到那样一场灾难也未必比他做的更好。在他之前的二十多年生命里，虽有坎坷，但大体一番风顺，不仅事业有成，而且感情美满，真可谓是春风得意，谁想到一个短信就轻而易举的毁了一切。

　　直到现在，他还记得手机里那行刺目的字，她说“醒，我们分手吧，我其实一直都没有爱过你，我爱的是别人，我要跟安东尼结婚了，祝你也找到你的幸福。”

　　他不是输不起的人，只是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这么莫名其妙的被判出局，而她简单的连一个电话都吝啬施舍给他？多年的感情灰飞烟灭，被背叛的感觉铺天席地的卷来，压抑的人几乎喘不过气。他在家里一连打了二十几个电话她都不愿意接，怒气冲冲的他只有抓了车钥匙去亲自找她要一个说法。

　　可是，他没要到那个说法。

　　忽如起来的车祸毁掉了一切，那天晚上的那场事故，阻止了他去她家，等他醒来时，他已经坠入了永远的黑暗，与之联系在一起的，还有他的事业，他的前途。曾经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一瞬间什么都没了。

　　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不是你从来都没有拥有过，而是你拥有了再失去。那段时间他的情绪极不稳定，大吼大闹，乱摔东西乱打人，他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对，但是却没办法控制自己失控的脾气。

　　而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在他住院的漫长时间里，她竟然一次都没有来看过他。

　　他不知道他当时伤了多少人，他那个时候唯一的心愿就是所有人离他远一些，再远一些，他不需要那些莫名其妙的搀杂着各式眼光的关心与照顾，围观者带着同情的口吻让他只想把最尖锐的东西砸在他们身上，咆哮着让他们滚开。

　　他不需要怜悯和同情，以前不需要，现在不需要，以后也不需要。

　　他不知道自己赶跑了多少人，好多人都走了，因为同情毕竟是有限的，一旦挥霍，很快就用完了。听着他们大骂他不知好歹的离开时，他只觉得一阵得意，可是他唯一赶不走的，就是这个女人。他不知道家里人是从哪里找来这个牛皮糖似的女人来照顾他的饮食起居的，无论他怎么骂她，她都没有生气，更没有动怒，只是笑嘻嘻的说，“我是来当你的眼睛的，我怎么可以离开呢。”

　　他摸着她发鬓间的一块疤痕，这个是他有一次盛怒之下拿辞典扔她时撞到的。他看不见，不知道她伤的怎么样，只知道当他抱住她时，那湿哒哒的血液粘了满手，怎么捂都止不住。而她那个时候，还笑着摸着他的脸说，“不疼，一点都不疼，你别哭了。”

　　那次她消失了两天才又重新出现，再次听到她的声音的时候，他竟然有些雀跃。虽然不肯承认自己一直在担心她，可是从那以后，他乖乖的听了她的话，按时吃药，按时做复健，即使再生气，也不会随便拿东西打人。

　　他一直用过激的言语来掩饰着自己的虚弱，自尊与自卑本来就是一对双生子，他在赶跑所有人时，其实比谁都更期待有人会留下来陪她。

　　她做到了。她的坚持，让他缴械投降。

　　他没有问她是从哪里来的，想从他这里图谋些什么。如果是以前他或许还有些提防，但是现在，一个不能走的瞎子，他已然失去了所有可被人利用的价值。或者换个角度说，一个肯对他不离不弃的人，本来就值得他拿一切去换。

　　她说她是他的眼睛，这两年来，她便真如他的眼睛一样，不厌其烦的陪他在医院接受治疗，复健，练习，复诊，替他看书，帮他念报，手拉手的帮他熟悉他屋子的摆设，和他一起练习怎么样才能一个人在屋子里行走，拿到他想要的任何东西，如何一个人下楼，去小区散步，她用并不优美的嗓音，告诉他每一样他遇到的东西，向他描绘着这个世界，用她的眼睛，帮他“看”到了一切……这个过程很艰难，但他们都坚持了下来，所以现在如果他不主动说，很少有人能看出，他是一个瞎子。

　　他适应了黑暗的世界，他开始学会一点一滴去发现生活的美好。无论自暴自弃还是咆哮埋怨都不能使生活变的更好，那既然如此，何不豁达一些，努力去应付眼前的局面，改善自己的状况？他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明白这个道理，然后，花了更长的时间，一步一步的来实现这个道理。

　　只是，他却仍然有遗憾，因为他未曾见过她的样子。他很想，很想，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一眼她，哪怕一眼就好。

　　可是，这注定是场奢望。他的眼，已经没有了恢复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