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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九、竟览(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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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将仪送回了住处,我自回我的兰芥轩。走到半路,便听说家将已将仪的卧室给团团围住,我笑了笑:老爷子果然也不含糊。
抬起头来,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不过,此时已过了子夜时分,当空皓月无改,却已不再属于那个团圆节。清冷的银辉铺撒一地,令我头一次感到原已是秋来露重寒凉彻骨,走至兰芥轩前,眼前还未经打扫的庭院,原来早已落叶满地。
如此明月如此夜,我居然在我自己的院落门前犹豫开来——因为听见里头棋子拍落的声响——我知道那是有人在等我,用那世上最清最纯的眸光。
迟疑片刻,我还是走了进去,却没料等我的竟不止一人——院中石桌前,两人下棋——沈延,还有我的父亲。
听见我的脚步声,沈延回过头来,微微一笑。父亲则连眉毛都没动一下,稳稳的在翡翠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
沈延于是也转过身去,手执白子,略一思索后在棋枰上点下。
我走了过去,一团雪白飞扑进我怀内——是我的雪狐,想不到这么晚了它竟也没睡,舒服的趴在我怀里,毛茸茸的脑袋从我肘窝出探将出来,好奇的盯着下面的棋盘。
我抚着它背,站在沈延身边。
只见父亲的手清癯而沉稳,每落一子都掷地有声;沈延的手则白净而沉着,随手一子却进退自如。
四下极静,只闻棋子落枰之响。小东西大约是看乏了,伏在我怀里竟自睡去。圆月下,在自己的庭院里,我怀抱着一团雪球,静静的观看父亲与延闲敲棋子落灯花。
一时错觉,这是在梦里吧?
“啪”——父亲落子的声音惊起我的恍惚,我回到现实里来,垂眸看那棋枰:经纬纵横间,黑白棋子如两条巨龙蜿蜒,各自倾轧,各自挣扎,走的似都是沉稳中正的路线,却又互不相让的在各种细枝末节之处露出尖利的爪牙。峥嵘隐隐,似命运巨手早已将命盘布下。
终于——“老夫输了。”父亲站起身来,推开了棋盘。
沈延也忙起身,拱手:“候爷承让。”
父亲摇了摇头,轻轻笑了笑:“老啦老啦,的确是老了啊……”说着,便径自向院门走去。
“父亲?”我终于忍不住唤道。
雪狐被我唬了一跳,蹭的窜到了地上。
父亲停了停,转过身来,我以为他会走过来,谁知他却是俯下身去,摸了摸雪狐的小脑袋。错愕中,我听见他似乎极轻的低笑了下,然后便起身离去。从头至尾,都未看过我一眼。
我与那雪狐儿一样,怔怔的站在当场。随后,雪狐跟着他的脚步跑了两步,最终停在了半月门上。而我则自始至终未挪动分毫。
沈延走过去,将雪狐抱了起来,它黑色的大眼睛盯着我们,露出迷茫的神色。沈延抚着它的白毛,轻轻对我说:“你二弟的事,你父亲已经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问:“他和你说什么了?”
他望着我,半晌,最终摇头:“他只说和我下盘棋。”
我“哦”了一声,转过头去。皓月当空,那光洁的银盘上却也有着黑色的阴影。
片刻沉默,终于——“是你,对吗?”明明是疑问,他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
我没有否认,只是听他娓娓将我所有的布置淡然道来,仿佛那不是个阴谋,而只是场游戏——“你先散布流言,说仪他并非你父亲亲生,而是当年偷龙转凤从乡下买来的男婴。然后,你再故意让仪截到所谓你父亲给你的信,在信里‘你父亲’让你去找当年那个稳婆查明真相。这一切当然是子虚乌有。甜水巷的破屋里,你早放了具尸体在那儿,仪一闯进去,立刻就被你埋伏好的‘百姓’团团围住,甜水巷出人命的消息会在一瞬间就传遍全城,而你自己则扮作毫不知情的迟来一步。”
“他可以选择不去!”我转过眼来,冷冷道,“如果他对自己的血统有充分的自信,就不必害怕我比他先一步找到那稳婆。”
沈延垂了睫。
我冷笑起来:“我只是赌一把人心:疑心生暗鬼。”
秋风瑟瑟,树摇影动,黑色的影子爬上了那纯然白衣,沈延沉默良久,方抬眼道:“你觉你父亲会看不透这一计?”
“怎么会呢?”我的笑里带了些微酸涩,“我就是要他看懂。在他眼里反正我本就非心地纯良之人,我只是想让他看看:谁更沉着更冷静,更有资格在风雨里为司马家这条大船掌舵。这座府第已危如累卵,已经没有时间让他再犹豫了,我和仪当中,他只能选一个。”
“竟览。”他将我的名字念得辗转,我知那是叹息,亦是赞同。他苦笑了下:“那你该已经达到目的了,你父亲若是还想保他舍你,方才便是又一巴掌上去了。”他顿了顿,“现下重兵围困的或许就是这里。”
“可不是吗?可我哪有那样的福气?”这时候的重重把守,对他人许更多是保护,对我,却只会是冷酷。我自嘲的挑眉,“他来我这里不过几次,却也只有这次没有剑拔弩张。”
沈延走了过来,伸手想握我手,复又迟疑。于是,我反手拉住了他的。
“你要对你二弟怎样?”他问我,将“二弟”那二字吐得清晰。
我抓他的手紧了一紧。
他叹息了声:“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这样的福气,能有兄弟在身旁。”
他眼中的真诚和自殇我瞧得分明,然而,我却不能因此就软下心肠:仪虽年少却也毕竟不笨,他现在是太过绝望而丧失分析能力,等他清醒过来,肯定便能想到这一切都是我的圈套。我自然没指望拿这点伎俩蒙他一辈子,我要的只是现下这一时片刻的光阴:重兵阃囿,身世扑朔,见风使舵的人们忽然由仰视而转变成同情的目光,还有,最崇敬珍视的人的断然放弃……这一切,我知道,我比谁都知道,对于一个不过十来岁的少年来说,也许便是此生最重的打击,也许是连生命都无法承受。
我松开了沈延的手,握住了自己右腕上那冰冷的银镯,淡淡道:“延,不用再说了,已经晚了。”
“你真的……?”他猛然一惊,又转瞬平静,除了不停不停的摇头,不断不断的低笑,我看见他的目光投向了那片临水的树丛,清寒的月光照出它们的黑影,如一团凌乱的箭矢。
我的手指掐进了镯上镂花的缝隙,回答:“仪此时该已经接到了我‘买通家人’‘悄悄’送给他的亲笔信,信上是这样写的:无论事易时移,司马府的大门都永远为他敞开,望他能放下心结,从此安心襄助于我,我定会诚心接纳,好生相待,如兄如弟。”
“好个‘如兄如弟’!”沈延轻笑起来,雪狐被他胸膛的起伏惊动,嗖的跳了出来,愣愣的站在我俩中央,不知当归何所,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跑回自己笼子里去了。
只剩下我俩静静的站在庭院中央,月色分明,彼此却再看不清。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程羽走了进来,对我点了点头。见我似乎无甚欣喜,不由有些疑惑,我便摆了摆手,让他下去。
沈延抬起睫来,问:“仪死了?”
我瞬也不瞬的盯着他:“司马家的每个人袖口里都缝了鹤顶红!”
他亦瞬也不瞬的盯着我,微笑,眼中却殊无笑意:“我知道。”
他这样的笑竟还是那般暖的,令我想到方才在指尖转瞬即逝的谁的眼泪,也是这般凄然却微温。我猛然转过了身去,手上痛楚传来,如果再用一点力只怕就能将手指弄破——
却在这时,手被暖流包裹,我垂眸,看见那人正一根根的掰开我掐得过紧的手指,微微泛青的十指正被他白玉般的修指轻柔的托着,而他的气息就在我的颈后,淡淡的,潮潮的……我再忍不住,像个孩子似的对他低吼:“司马家的每个人袖里都缝着鹤顶红!每个人!从小!”
他也还是那般回答:“我知道。”但这次,我听出了那话音后沉湎的包容。
“呵呵呵呵。”我仰首低笑,将头枕在他肩,闭上了眼睛,“那就好……”
卫历酆神八年,骁骑将军病卒。帝恸,由是染恙,数日不起。未几,武清候亦薨。帝袭侯位。卫少帝欲以相位授之,帝以年少固辞。少帝念其疴,乃准。
后帝忆及当年,潸然泪下,曰:“数日之内,骨肉尽丧,岂非上天之不仁乎?”众臣唏嘘,莫敢应对。唯端王沈延一笑答曰:“时也,运也,命也。”
——《胤书 高祖本纪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