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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

  •   当然,这样的时候,上班,同各种可恶的疾病打交道,却让若云的心变得坚韧而平静。这天是她的上半夜。约莫七八点钟的时候,突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渐渐的越下越大,一道强过一道的闪电仿佛要将黑红色黯沉的天幕撕裂,轰隆隆的雷声也一声响过一声,震耳欲聋,仿佛卯足了劲要与闪电一争高低似的。电闪雷鸣,谁都不服输,一个劲地展露自己的拿手本事,骄傲地显摆给地上的万物看。一场豪雨!
      眼看着到交班了,雨势却不见有半分减弱,若云心中暗暗担心,要怎么回家呢?接班的是小琪,小琪比她大一岁,也先她一年来这里,俩人相处得也挺不错,她教会若云许多工作中的事情。俩人一起巡视完病房,清点好一切药品抢救器械。小琪笑眯眯地递过一件雨衣和一双雨鞋,“给!”若云感激地道谢。刚刚洗完手,电话却疯狂地响了起来。
      小琪忙接起,“您好,这里是感染科!嗯…好的!”说着便将电话递给了若云。“颜若云,我是方玉琴!”她吃了一惊,那背景里还有稀里哗啦的声音,她低声道,“是的,您…?”方玉琴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焦急,以不容置喙的语气说道,“听着,你现在就到ICU去,有一个病人正在抢救…快去!”她握着听筒的手微微有些发颤,“好…!”。方玉琴身为总护士长应该参与的,她却叫自己去…。但是不容她多想,她咬牙冲进了雨幕里。
      一柄伞根本就无法遮挡住这狂风暴雨。跑到门诊大厅时,她浑身已经湿透,薄薄的白色护士服紧紧贴在身上,头发也散了,像一只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水妖。她钦下十楼,电梯缓缓上升着。机器低声轰鸣起来,她扶住了一边的扶手,拼命忍住头晕目眩的感觉。“叮!”总算到了。
      靠窗站着一个人,隐在黑暗之中。那人挺拔的身形在听见电梯的响动后缓缓望向她,在看清她的面容之后,更是目不转睛地盯住了她。是他!若云突然觉得很冷,那双深潭似的双眸,带着她未知的痛楚,带着汹涌澎湃的怒气…她不敢再想,逃也似的进了ICU。Intensive Care Unit,重症医学监护病房,光是看着这两行字,若云心中便一阵阵的发虚。这里是与死神搏斗的最前沿,是生命最残酷的宣判地。若云稳住心神,让自己尽快进入角色。
      已经聚集了四五个人,大家分工明确,呼吸机已经上去,一人正做着胸外心脏按压,一人在吸引器旁待命,见了若云,正在低头寻找血管的护士大大松了口气,“若云你来了!快快,我找不到血管,扎不上针!”若云不敢耽搁,弯腰在病人的手脚探看。病人的手足冰冷,平时再粗的血管此时似乎都隐藏起来了,根本触摸不到。她暗自深吸了一口气,熟练地在距离脚踝上六厘米处扎了压脉带,用碘酊消毒,酒精脱碘,待干后,毫不迟疑地将针扎了进去,与皮肤成15°角进针,回血了!大家一阵激动。她不慌不忙地又平行进针了少许,松了压脉带,打开输液水止,通畅的!这才松了口气,才发觉背后一片湿冷。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
      盐酸肾上腺素首当其冲用下去,然后是呼吸兴奋剂尼可刹米、洛贝林,心电监护上那平行的直线终于慢慢垒起了小丘。大家欢呼起来,“救回来了!”众人调换了一下位置,仍是不敢有半点松懈。若云这才发觉,没有医生在场!抢救的时候竟然没有医生在场指挥,这是什么情况?!她低声问身旁的护士,“医生在哪里?”那护士摇摇头,“是覃医生当班,但是从七点半接班便不见他的人影。”覃晓光!在本市,姓覃的几乎没有,只有他!
      若云立马拨了电话到覃家,接电话的是覃家的佣人,她用急切的语气低声说,“快快叫小姐接电话!”晓菲正睡的迷迷糊糊,一听也知事态严重,睡意全消。忙四处找寻起来,打了无数电话到他的朋友家,只是说不在。她却不敢对父母说。
      及至天明,覃太太起来,见晓菲呆坐在沙发里,怔怔地盯着电话。晓菲情知瞒不过去,只好一五一十地说了。于是覃家乱成一团,覃家当家人——覃正威更是大发雷霆,立刻打了电话到市公安局,出动了大队人马去找人。
      若云这里一夜未睡。病人的病情反复无常,经过将近四个钟头的挣扎,终于在凌晨五时五十五分离开了人世。众人皆疲惫得瘫坐在一旁的空床上,心情沉重。这一刻,病房里突然死一般寂静。若云偶然望了望床尾,“季嫣然”这三个字狠狠扎进了她的眼里。不,不,不,躺在病床上那残破的洋娃娃,她怎么敢相信是那个光彩夺目,宛如橱窗里的芭比娃娃一般的季嫣然!
      若云含了探究的眼神看向最初接诊的护士。那护士神色悯然,嗓音也因为疲累而显得沙哑,“真是可怜!跟着救护车去接诊的医生说,在金丝路口与醴山路□□接处发现的,当时只见她浑身赤裸躺在草地上,下身处是一片血肉模糊…不知道是哪个畜生这么惨绝人寰!”若云生生打了个寒噤,那个地方是事故多发地,那里有方圆十里的湖泊,湖泊周围密密麻麻的是大片的芦苇荡,况且,醴山路是私家路,人们轻易是不往那里去的。
      “若云,还是你去跟家属说一声吧!他跟着来的时候大发脾气,连走廊里的候诊椅都给砸烂了!”那护士对若云说,眼里闪过一丝畏惧。她明白,做她们这一行的,最怕同家属起冲突,偏偏医院有明令:病人及家属是上帝,要做到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若云在心里苦笑了下,慢慢挪到大门口。深吸一口气,她连握着门把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您好!请问您是季嫣然的家属吗?”若云机械地说着,根本不敢看他。
      他站在窗边,仍是一动不动,声音却阴沉得嚇人,“我是!”
      她禁不住又轻轻打了个寒噤。
      “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她的语调哀婉,此时听来,却让人心里生出一种恸人的哀伤来,却又含有恩慈。
      他猛扑过来,抵住了门框。若云吓了一大跳,急急退了三四步,浑身瘫软。他的眼神是一柄利刃,剜住若云的六神无主。但他却没有说话。他慢慢地朝着那张病床走了过去,生怕惊扰到床上的人似的。若云只是捧着自己的身体,好让自己温暖一些——却是徒劳,寒气如毒蛇一般吐着嘶嘶的凛冽,冷透她的四肢百骸。
      “为什么?”他低低问了一句,仿佛来自遥远的外太空。眼睛紧紧盯着床上的病人,抓着床尾栏杆的手青筋暴起。
      众人求救似的一致看着若云。
      若云慢慢走回病床边,暗地里使劲咽下一口唾沫,咬咬牙说,“病人因为暴力致会□□重度撕裂伤,导致失血过多而死亡。”她干脆一鼓作气,直截了当地说了。病床上那一片雪白的被套生生刺痛人的眼睛,如夏日午后白花花的烈阳。
      他抬眼看了看床头柜上心电监护仪平行的示波,脸色黑黢黢般风雨欲来。众人正一片的心惊肉跳,忽闻一声悲哭,“嫣然啊!嫣然啊!”他下意识地接住跌跌撞撞的来人,声音里有压抑的悲痛,“妈!”
      若云同另外一名护士打来了热水,用纱布沾湿了轻轻擦拭着女孩脸上的血污,那样倾国倾城,仿若沉睡的如花容颜啊!默默撤去她身上的各种管路,每拔一次就将若云的心微微牵扯一次。“请家属回避一下好吗?”若云原本清婉的嗓音此时充满疲累。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扶着母亲出去。
      若云打开清创包,轻声问,“还有谁会缝针的?”那名接诊的护士自告奋勇,“我本是学助产的,实习的时候缝过。”若云点点头,递过一双橡胶手套。俩人掀开薄被,女孩的下身暴露在眼前,在场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条巴掌宽大,长约半寸的撕裂口出现在大家面前,血已结痂,那狰狞的伤口却更显怵目惊心。恶人的手法极其残忍,其行为令人发指。一朵娇嫩欲滴的鲜花被无情揉碎撕裂,丢进泥里。
      若云选了可吸收的羊肠线,一针一针仔细缝合,仿佛是在绣花,但绣花也没有她这种专注啊!她浑忘了一切,只盯着眼前蜿蜒的口子,那渐渐冷却的皮肤与肌肉,渐渐发白无血色,渐渐坚硬失去弹性,每下一针都须费好大力气才能拔出来。也没有血再流出。
      若云想起在学校的时候,经常跑到医学解剖室去观看老师们解剖尸体。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胖的瘦的都有。有一次是一个孕妇,生的时候难产,一尸两命,家属不能接受,马上要求那家医院停止一切动作,赶紧送了来。正好是教病理学的徐老师操刀,于是丢给她一双手套和一只口罩。她往那脚凳上一站,举着手术刀的双手便开始簌簌发抖。老师看也不看她,迳自用刀划开了孕妇隆起的小腹,“嗤”一声轻响,那温热的血溅起,若云吓得差点儿从脚凳上倒下去。事后若云颤抖着双手将那子宫里的死婴抱出来,是个女孩儿,眉眼清秀,她一下子崩溃,跑回宿舍后哭了个天昏地暗。
      房间里静得可怕,只听见针头穿过皮肤的轻微的“嗤喇”声,打结时止血钳和镊子碰撞发出的“叮当”声。临终护理完成,一切便落下了帷幕。覃太太同善终堂的师傅一起进来了。大家都低声叫,“肖院长!”覃太太本姓肖。覃太太表情沉重,“各位辛苦了!”
      那师傅已经摊开了手里的担架,铺好一张蓝色的旧床单,合力将女孩搬至担架上,将那床单一卷,抬起便走了,半分不耽搁。若云怔怔看着空下来的病床,床单上有大片凌乱的干涸的血迹,一朵一朵如颓败浓艳的彼岸花,那样惨烈的妖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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