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钦》斋贺

1、师徒三个

　　时值初夏，现名“绝人”的谷中花红柳绿，风软云闲。
　　我躺在河边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手里牵了根青碧的荷叶挡太阳。
　　每逢我这个形象被师父看到，他就会躲在不远处的柳树下，娇弱地靠着树身一边用绢面折扇扇风一边用绣花手绢擦汗，还不忘扯嗓子教训我:“男子汉大丈夫，晒点太阳算什么？还非得挡住你那张小白脸？！”
　　苍天明鉴，他的脸比我白多了，而且经常去干些小白脸活计的是他不是我。
　　这个时候如果恰巧温二也在的话，那绝对是无立场无原则地追随师父的脚步来批判我：“对！三师弟你个小白脸！”
　　说完之后两个人齐刷刷的以眼代刀想要刺死我这个小白脸。
　　通常这个时候我就在想，大师兄会叛离师门也是有情可原的。

　　“三儿，想啥呢！”伴随着一嗓子铿锵有力的嚎叫，我脑门上的荷叶被掀开了，温二那张二呼呼的脸凑了过来。
　　我坐起身来揉揉眼，看着立刻翻身上石的温二无语了半晌，“想你。”
　　温二娇羞的瞅我一眼，执个兰花指狠戳我额头一下：“奴家名花已有主，还望官人自重……”
　　我立刻不想让目光在他身上停留至下一秒。
　　据温二说他十二岁时在山中遇虎，被路过的师父大展神威将老虎打死救了他一命，于是跟着师父回了二杰谷——那时候谷名不叫绝人，因为谷中只有师父跟大师兄两个人故取名“二杰”，我很清楚地记得大师兄每当听到在这个名字时那张面瘫的脸总会有一丝丝裂痕。
　　自此之后温二唯师父马首是瞻，假如师父建个邪教，那他绝对是最狂热的拥护者——用我的话来说那就是脑残粉。

　　他们听不大懂。不仅是这个词，我说的很多东西他们都不明白。我试图解释，但师父和温二用我前面解释过的一个词语成功让我闭上了嘴：“三儿，你脑残呀。”
　　我属于穿越大军中的一员，穿到了这个中国历史上没有的某个平行朝代。明明闭眼前是在冰冷的手术台上，睁开眼的时候却已经身处在三霸谷里——那个时候温二被师父捡了回来，师父觉得加上自己跟大徒弟，三人用“二杰”不合适，于是这个可怜的地方再次易名。
　　我醒来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是个木乃伊，因为全身上下包的严严实实，只有一对眼珠可以动。
　　师父说他是在某个江湖人士的火拼地点将我捡回来的，明明已经气绝了眼皮下眼珠又忽然转了转吓了他一跳。全身伤痕累累，可怜的就像一坨肉酱。
　　我：“……”
　　师父又问我说你叫什么。我的嘴巴被包住了，要张开很困难，发声不能。
　　师父怜悯的看着我，眼中有水光闪烁：“可怜的孩子，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了……从今天开始你跟为师姓易，名字就叫小三吧。”
　　我：“……”
　　师父说他目测我大概七八九岁，他最近手气不佳，十赌十一输，于是就笃定我八岁，因为他要发。
　　就在九年前的那天，穿越而来的我有了名字，叫易三，年龄八岁，有了一个师父两个师兄。我占据了这个可能在师父捡回来后不久就死去的小孩的身体，重新开始了宝贵的生命。

　　温二见我发呆，揪了我脸一把。“三儿，你听师兄说话没？”
　　“啊，什么？”
　　“师父最近食欲不振，精神萎靡，还总爱发脾气，你说他怎么了？”温二一张脸上挂满了担心忧虑悲伤等等词语。
　　我沉默半晌：“师父……难道是有了？”
　　温二一掌将我轰下了石头。
　　我坐在草地上一手揉胸口一手揉尾巴骨，疼的直抽嘴角：“那二师兄有何高见？”
　　温二拉着一张苦瓜脸：“师父可能是中暑了。”
　　喂喂，现在是初夏这里又位于山中，午间小睡一会都得拉个棉被裹严实，你跟我说他中暑？！
　　温二抬头仰望天空，神情忧伤不带一丝明媚：“师父身体向来不好……”
　　我嘴角抽搐：“二师兄，你是在说那位打大虫救温二的壮士吗。”
　　温二立刻对我怒目而视：“师父那般双瞳剪水迎人滟，风流万种谈笑间的人物，你少拿壮士来侮辱他！”
　　我活像含了一嘴的老陈醋，从头顶酸到了脚后跟。

　　温二无条件崇拜师父的结果就是他一直致力于做师傅第二。师父练剑他练剑，师父耍刀他耍刀，师父看个春宫图，他悄悄偷来找我研究——我一时没留神他居然在旁边写了看图笔记，结果就是我跟温二被恼羞成怒的师父扔去出了谷半天脚程的曲竹镇，在镇上的赌坊当了一个月的打手来还他的赌债。
　　当然，像师父那般逢赌必输的奇葩，我和温二那短短一个月时间挣的铜板是绝对不够还他那高筑的债台的。要不是我在某个月黑风高之夜从赌坊跑路之时捎带上了温二，那他现在应该是一名□□，而不是“凤麟阁二主人”。
　　凤麟阁是谷中最大的一间屋子，名字起得很拉风，其实就是师父的书房，在某些重大场合比如师父的生辰则会被我们拿来当饭厅来使用。
　　阁中的书包含了刀谱剑谱拳谱棍谱，师父喜欢的一位叫南湖揽月生的作者写的几本传奇故事书，还有几本夹着春宫图的诗集。书籍数量一个人用手脚就能数的清，我大概明白师父为何要将这处定名凤麟——凤毛麟角，不是稀有，而是量少。
　　最近师父拿起诗集的时候不知为何终于将目光从里面夹的春宫图挪到了诗集本身上，开始了舞文弄墨。温二自然是裁纸磨墨端茶按摩一样都不落下，为了不跟师父产生思想上的代沟，白天伺候师父，晚上将诗集拿回房学习。
　　重要的是，他拿着诗集进的是我的房，点灯耗油高吟低诵折磨我到半夜，然后才心满意足回房睡觉。
　　我严重睡眠不足，白天顶着荷叶补一会眠，还要被师父鄙视成小白脸。前两天跟温二一唱一和鄙视良久见我还是那副不知悔改的模样，顿时小脸煞白，气喘的跟拉风箱似的，靠在温二身上指着我骂：“不知上进的坏蛋小三，师父再也不理你了！”
　　温二：“不理你了！”
　　我：“……”
　　决定不理我的师父靠着温二喘了一会，见我不吭声，开了腔：“现在过来跟为师道歉，为师就封你温为凤麟阁二主人。”
　　温二顿时如遭雷劈，眼眶含泪：“师父。凤麟阁二主人不是我吗？”
　　师父干咳两声：“咳咳。”
　　我：“……”

　　每一日，这样的戏码必不可少，可奇迹般的不会腻烦。看着师父和温二，我似乎能想起穿越前，在我很小的时候，小到我现在都不清楚那些记忆到底是真实的，还是后来一个人躺在病床上望着医院雪白的天花板臆想出来的——
　　一个温柔的女人在厨房做饭，一个男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报纸，地上趴着一个小男孩在用积木搭铁轨。
　　爸爸，妈妈和我。
　　到最后我已经不再纠结那些到底是真的还是自己的想象，干脆认定那些是真的。每次躺在病床上呼吸困难，心口难过想晕却晕不过去时，这些东西所带给我的那种奇异的，从心底而来的温暖，总能让我那疯狂展示自己存在的心脏安分一点。

　　温二一边拽文一边拉着我一同思考师父到底怎么了，最后决定煮绿豆汤做绿豆糕拌绿豆芽给师父消暑。
　　我望着桌上一大堆的绿豆制品：“……”
　　温二屋里屋外团团乱转，“师父去哪里了？”边说边揪住我的脸，“三儿，你说师父不会进山去了吧？”
　　绝人谷三面环山，层峦叠翠，烟岚云釉，一道瀑布自西面山上倾泻而下，阳光下恍若白练。山中飞禽走兽，奇珍异草亦是不少，师父经常进山，回来时总会带些野果提只野兔野鸡等等，有时候头上还会别朵野花。
　　温二忽然瞪大双眼：“上次我跟师父进北山，碰到了一只大黑熊带着熊崽正掏蜂蜜吃……你说师父会不会想偷人家的熊崽结果跟大熊打起来了？”温二越想越激动，揪着我脸的手猛一用力，“师父不会出事吧！”
　　有事的是那只熊和我的脸。
　　我扣住温二的手腕一用力，正忙着脑补的温二没留神就被我甩了出去，刚好撞上了刚进门的师父。
　　师父捧着几个红色的野果踢了温二一脚，“干什么呢冒冒失失的。”
　　趴在地上的温二激动的眼角泪花飞溅：“师父我还以为你被熊吃了呜呜呜……”
　　师父刚还笑眯眯的脸顿时变黑，脚尖一挑将温二踢出了屋。走过来坐在桌子旁将手里的野果放在桌子上：“小三，来吃果果。”
　　我：“……”
　　温二扑了过来做狗腿状：“师父我也要……”
　　师父数了数果子，一共七个。他给温二和自己一人两个，我三个。
　　温二扁嘴：“三儿三个……”
　　师父弹了一下温二的脑门，缓缓道：“为师拣你回来时你全身好好的，拣小三回来时他是一坨肉酱，他多吃一个有何不对。” 边说边把自己的果子给了温二一个，又把剩下的那一个放在了我面前。
　　温二不说话，默默地把他的果子全推到了我这边。

　　我看着面前七个红通通的小野果，心中泛起了一股难言的酸涩。
　　将这七个野果拿到一旁削皮去核后放入一个大碗里用木杵捣碎，接着再拿柔软的麻布片包住，一把一把仿佛挤牛奶般将果汁挤了出来。
　　最后的成品只有一小碗，勉勉强强分入了三个酒杯里。我端起一酒杯的果汁却不知道说什么，师父喝了一口没说话，果汁一入温二的嘴就听他一声嚎叫：“酸死啦！”
　　师父端起杯子一饮而尽，“为师怎么觉得甜呢。”
　　温二立刻砸吧砸吧嘴：“嗯，由酸变甜了。”
　　我无语地看着师父和温二，因为那个果汁，我喝了一口就觉得自己一口好牙被酸倒了。
　　师父迅猛地一手一个绿豆糕塞进了温二和我的口中，开口：“这个不错。”
　　温二感动的热泪盈眶，卖力咽下口中那一坨糕点，“师父，这是我做的……”
　　师父立刻笑了，“就说怎么这么噎人。”
　　温二顿时泪流满面。
　　我含着那块绿豆糕许久，犹豫笑还是不笑。笑了会喷一桌的糕点渣，不笑嗓子痒的不行。最后默默用力吞咽，只是脸上肌肉抽搐，于是弯了一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