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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浴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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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莫再哭了。”何牢皱着眉,将卫意拉进怀里,“知道你委屈。我会在阿母那为你讲话。不过你自己也要争气。现在阿母面子下不来,你收拾一下去给她赔个罪,阿母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给她留个面子,便没事了。”
这般的温柔小意,在晨曦中,卫意不禁有些恍惚了。两年前,她还在何家那个破宅院,浆洗衣服的时候,也是这么个清晨,初夏的凌霄花开得正好。他骑着白马忽然出现,高山仰止,带着志得意满和勃勃生机。
她从未见过如此神色的男子,不同于家族里那些唯唯儒生,他是那么的神气,那么的恣意盎然,仿若天地间一切束缚瞬间都不存在一样。
何牢就是这样突然地回来了,带给她满心欢喜。
“若阿母,让我交出管家之权呢?”卫意抽噎着,语气里带着不自觉的撒娇意味。
何牢有些烦躁,这等后宅妇人之争实在不愿再当个事,不过怀中的妻子谈论这些“琐事”,却是比她一本正经地讲述丈夫间的事情要可爱的的多。
何牢突地发现,这妇人此时颜色竟比卫爰的还要娇媚几分,许是少见的缘故。
“那便交了吧。很多世家都是婆母管家,你也正好偷个懒。”
卫意身体僵了一下,从何牢怀里挣了出来,她知道何牢对这些妇人之事没耐性,但他明明了解这管家之权对她来说是多么重要,还这样做。她心里悲凉一片:肉中刺如何不拔?
“夫主若是已和老夫人说定,我自是不会讨没趣。账册钥匙,我今日便交出。”卫意僵直了背,微微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没有子嗣如何?
没有宠爱如何?
没有家族支持如何?
没有管家之权又如何?
她卫意此生便是何牢的发妻!
若他还想在士大夫间自处,她卫意总有出头之日。
她暗暗对自己说,指甲掐进手心,都感觉不到疼。
长长的甬道,仿佛望不到头,她大步地跑起来,带起风,割在脸上,才隐隐地疼。
她跑了几步,停下,看着那枯树后隐约的出口,痛哭起来。
那望不到头的不是甬道,是她的未来。
跑啊!跑什么跑!
现在看到出口了,你高兴了?
可是你知道吗?到那出口处你便要交出你现在的一切!
眼前再一次发黑,朦胧中记得:
凌霄满墙的绿荫下,
何牢跳下白马,站到她面前,拾起跌在地上的捣衣杵,动容地看她:“卫氏阿意?”
她扬起脸,迎着晨光,“夫主回来了。”
兀然被拥入怀,她听他在脖颈处轻声呢喃:“你也是世家女郎,何苦……”
“我不悔,你不是回来了么?”
卫意醒来时,已在床塌上,绿珠连忙凑过来,一张脸似哭似笑,挡住了昏暗的灯火。
“你看你,像个花猫。”卫意眯起眼睛,不太适应光。
绿珠笑得眼泪掉出眼眶,“夫人,大喜!”
对上卫意迷惑的眼,绿珠指着一旁笑咪咪的大夫道:“大夫已经确诊,夫人有了小郎了!”
她有了孩儿?
她有了孩儿!
卫意微张了嘴,吃惊地望向大夫。
“夫人的确有了身孕。”大夫确实了。
不比绿珠的喜极而泣,卫意喃喃道:“我有孕了?我怎么会?两年了,我都未有……”
“夫人出自名门,自小娇贵。前些年劳碌些,身子自是受损,如今调理过来,有孕很是正常。”大夫也是了解传闻的,细细给卫意解惑。
原是如此。并非她的错。
卫意自觉头顶一座大山瞬间消失,无比的轻松。
“绿珠好好谢大夫。”
“是夫人。”绿珠拿出两匹绢帛交到药童手上,直把药童喜得被压弯了腰还笑呵呵。
自前朝末年三国鼎立以来,币制混乱。曹魏建立之初还恢复五铢钱,但随着司马替曹后这不到五十年来,统一之战,八王之乱,以及现在的流民、胡虏叛乱,本朝却是无力扶持货币。交易时,小物用钱,大物用绢帛。
卫意甚者还听说,蜀地和东吴还在使用三国时的大钱,全是诳人财物的货币。
(无话诏曰:大钱就相当于,不顾黄金储备量地狂印钞票。如民国末年,国统区出现面值一千块的钞票,发给银行兑换原本有黄金储备保证的旧币,并且发给公务员当工资。用来买老百姓手里的东西。等老百姓给了一大车货,拿到钱,没两天却发现,自己手里的一千块现在只能买一个馒头。是一种政府抢百姓财物的方式。类似的还有元代的纸钞,抗战时期日军发的军用票。)
如今兵荒马乱,最值钱的还是谷物和绢帛,甚至有些地方,黄金都比不上此二物。
送走了欢天喜地的大夫和药童,绿珠恍然大悟,急急向外冲,“夫人,我去禀报郎主。”
“……”卫意想出声拦住绿珠,却发现,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做才是对的。
她将手放在腹部,感受掌下的温热,不知觉地翘起嘴角,不知觉地泪滴在手背上。
他会高兴吧?
他今年三十了,膝下还未有子嗣。当初得知阿爰有孕之时,他多么欢喜,把阿爰抱在怀中直转圈圈,像个孩子。
卫意迷迷糊糊想着,许是冬季易困,或是怀孕辛苦,她又睡了过去。
却是被热醒的。
卫意惊恐地看到四周火红,发出噼里啪啦爆声。
失火了!
她也顾不得风仪,披头散发,只抓了件外衣,就往门外冲。
从床榻到屏风,再到门,只几步路远,这么小的屋子,却另她步履维艰。
烧断的房梁带着火舌,混着滚烫的瓦片往下掉。地上的草席、衣物、箱笼也被烧成熊熊大火。
卫意慌不迭地躲避过一块断梁,跌倒在屏风处,也顾不得脸面受伤,只捂着肚子,推开满是火舌的屏风,终于到了大门。
她用力一推。
火舌噼啪声中,手上感受到了金属敲在木头上的震感,哐哐的声音也随之传来。
门被从外面锁上了!
锁上了!
“人来!救命!开门啊!”
她死命地拍门,呼号。室内的火焰越来越大,烟迷得她快看不清了,若非脚上被火烧得疼,她此刻怕是已经晕过去了。
没有声音。
院内死寂,只隔一门之内便是地狱炼火!
卫意慌乱地撞门,只是徒劳无功,嗓子喊得沙哑,一丝腥甜呛住了。
她不甘心。
她抱着期望。
她刚被确诊有了身孕,绿珠已经去叫人了,马上就回来了,只要她坚持住!
绿珠马上就回来了!
何牢跟她来看孩子!
会来的!
为什么院子里没有人?
桑妪呢?
捂丑呢?
去哪里了?
眼泪被火烤干,卫意的神智越来越不清楚了,她努力睁开被烟熏的眼,用力地向窗户的位置看去。
好远,好远。
这一路火,吞噬着黑暗。
她觉得自己好累,好想睡,快要坚持不住了。
何牢,你怎么还不来!
绿珠!
她在心底呼号,站不住,便手肘撑地,望窗户那挪。
她不能死。
她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还有孩儿呢,她好不容易有了孩儿,还没让他出来看世上一眼,则能让他就这样走?
她奋力向前挪动,一手死死捂着肚子,一手向前。哪怕掉下的断梁砸得她满脸血污,左腿骨裂。
窗户到了!
她无声地笑,举高了手去开窗。
够不到!
她犹豫了下,还是把捂在肚子上的手放在地上,撑起身子,另一只手继续够。
够到了!
窗户是封死的!卫意脸上的喜悦还没褪尽,猛地腹部剧痛,是屏风倒下,正砸在她身上!
卫意尚未吃痛叫出声来,□□便有股热流而下。
“啊!啊——”她大叫,“孩儿!我的孩儿——”
满嘴的腥甜使得喉咙不再那么疼。
或者是,太大的痛,令她感觉不到这个了。
外界那么吵,她这里却一片死寂。
“救火啊!”“走火啦!”这样的声音此起彼伏,卫意却觉得好似上辈子的遥远。
直到门被撞开,发出巨大的声响。
“夫人!”捂丑冲了进来,“夫人你如何了?快些跟我走。都烧起来了!”
卫意用尽全身力气甩开他,双眼赤红,嗓音粗燥沙哑,“方才你哪里去了?啊?!”
捂丑支吾了一下,还是抓住她胳膊,“夫人,出去小的再跟你解释。”
捂丑的力气很大,卫意又受了伤,哪里扭的过他,很快就被拉到门口。
卫意红着眼睛,看仆妇们惊慌失措地跑来跑去灭火,抢财物。
如此紧张,如此热闹,之前这些人哪去了?!
她不信这是意外,也不信这些人都被蒙在鼓里。
这些人,都是害死她孩儿的帮凶!
那窗户,那门是谁封死的?
绿珠为什么到现在还回不来?
能够做到这一切的还能是谁?
她在这里碍着了谁?
卫意状若癫狂,她哈哈大笑,笑得哑了嗓子,上气不接下气。这五年来的一幕一幕在她眼前重现。
她怨恨!
怨恨这些白眼狼害死了她的孩子!
怨恨这些白眼狼害她若斯!
她笑得歇斯底里。
痴人!痴人……
她看到了他,他护着娇媚的爱妾,婚约上正经的妻子,河东卫爰,倾城之貌,此刻担心惧怕,也楚楚可怜。
英武的男子,娇弱的女子,在火光下,相偎,这画面多么令人神往。
他们才是天造地设,才是夫妻相携。
她卫意是什么呢?
三次议亲的望门寡,克夫克父的不详之人。
她凭什么奢望自己能美满?凭什么奢望有一天令族人崇敬?
凭她养活他母亲妹妹三年?
凭她供出嫁妆收拢流民?
凭她在他困顿中不离不弃,出谋划策?
卫意最后深深看了一眼何牢,转头,拼尽全身的力气跳进已成火海的屋子。
天这么冷,稍稍不注意,就会患上伤寒,头疼鼻塞。孩儿,你怎么可以离开阿母,一个人冒着风雪赶路呢?
你等等阿母,很快的,阿母不会耽搁,阿母不会让你在寒冬里等得着凉,就一下下。
“阿意——”何牢的声音飘在火焰上,很快被吞噬了。
若有来生,我卫意定要今生负我之人十倍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