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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


  •   放下纸笺,司马叹口气,拿起桌上的白玉杯,轻啜一口。
      时已入秋,吹入亭子的风带着不甘,小打小闹与夏日惜别,拂过庭前一溜桂花。花瓣飘在风中,合着风韵一起栖到膝盖上时,司马首次觉得,这一夏是真个过去了。
      秋日萧瑟,再奢望不得夏日暑气。那些,已是想借也借不来的——既便四季更替,明年的夏也不再是今年这个。
      万物顺应自然,这世上又有何物是借得来的?

      司马垂眼低眸,平静地对着酒水一笑。
      他,他不就是那个被借去,便不想回来的吗?
      秋风又起,吹落琉璃桌上的纸笺,将之堪堪扫到地上,花瓣轻过,顽皮地读起上面的字眼:“暂借贵渊渊主数日,来日定还。”
      下落款:令狐。

      一只刻板的手将纸捡起,一斜,上面的花瓣又随风而去,纸笺回到桌上立时被翡翠狮镇压住。
      手转而执起酒壶,循规蹈矩地为空卮轻轻满上,长指搭在白玉壶柄上时,皮肉里的血丝僵燥泛青,透出一种成年不变的古董气。

      “就这个?”取杯轻摇,酒水顺势在杯中回旋,司马盯着旋儿看,语气平板若一条四平八稳的直线。
      “就留下这个。”手放下壶,回答恭敬得比直线还直线。
      借时尤记得打字条交代一声,还时竟什么都不留!这相借之人实在欠礼貌,起码道声多谢,也算圆了一场滑稽的游戏。
      司马波澜不兴,一口喝干尚在回旋的甘醇:“把这些天要处理的事,都呈上来。”
      一份份誊写干净的烫金小折子立时从边上早已备下的匣中取出,合着半月来渊下三堂十二门的现状总括,按着急缓顺序摆到桌上。
      司马自给自再斟一杯:“下去吧,全撤下去。”
      手遵命一揖,出亭三挥,悄无声息的,伺立的侍童和林中暗卫皆于瞬间不见踪影。再御气,亭子四周淡紫纱帘迎风而闭。手自去了。
      秋风隔在帘外。酒香清雅,自行浓于尺寸之地,司马往椅上一躺,眉间终于露出几分私忍和颓废,于平静中似那酒香,任之困在心中一处,渐臻沉郁。

      手并没走远。
      手无名,人也无名,每位畅思渊主人都把渊中总掌,称为无名。
      若名字可以代表一个人的自我,那么抛弃一个名字,就是抛弃一段自我。
      而畅思渊总掌,正是一个无需自我的人。
      无名总是在钟塔上的戌时沙漏落下第一粒沙时,前来唤请主人用膳;在落下最后一粒沙时唤请沐浴。
      三十年来,从未有过一粒沙子的偏差。

      但,有惯例就有例外。
      就在司马回去的那个晚上,无名的惯例被打破了。
      其实首先破例的并不是他,而是他的主人。畅思渊有个规矩:酒不及醉!这不是说历代渊主千杯不醉,而是说他们一旦握杯,总把分寸掌握在醉与不醉之间,再下去,就万万不能了。
      但今日,司马却喝醉了,他不仅醉,还醉得人事不知。
      而喝醉了的人,自然是无需用膳的。
      于是,无名只好省去第一道唤请。可就在他打算破例连第二道都省去时,司马却自行醒来。
      在亭外说完“恭请主人沐浴”六个字时,无名听见离之五十丈外的高空,戌时最后一粒沙子入钵的声音,暗道还好,放心地抖落一滴冷汗。

      池是龙边的玉石,水是温热的活水,被热气一蒸,司马迷迷糊糊的脑袋反而清醒几分。
      任侍童解去衣服往内走,耳边却是两声极低的气息,要出未出硬憋回去。
      他转身:“笑什么?”
      两侍童面如土色,立时跪地,颤抖地说不出话来。
      司马毕竟不是原来的司马了!
      他心下一凉,忽然不怎么待见自己,也不怎么待见他们:“出去。”
      两人惊讶起身,忙退出殿去。

      入了水,竟是好久没有这般享受。司马舒服地吐出一口长气,半睁眼,雾气腾绕中,什么都不想,任身体溶化在这安全温热里。
      却是适才两声极低的笑,让他有些犹疑,于是淌着水移到池边。
      那处,立了一面硕大的镜子。
      于醉眼朦胧中侧身看去,忽睁大眼收不回来。索性上岸,背身回头,靠近镜子直着眼看,看了还不信,把一指在上面摸索。

      那是什么?
      那,那,那……那背部尾椎处铜钱大小的一摊红色……
      分明是个篆体的“狐”字!
      再把视线移到字旁,司马腾一下,整个人烧起来。
      那,那,那……那狐字边上又是什么?
      那分明是个拇指印!

      从早上醒来便全然隔绝不待去想的事,终在见到这个狐字和手印时,像点燃的满城炮仗,一树连一树噼里啪啦层层爆发。
      他下水,发狠劲地搓。
      这事,他实在想不明白,实在想弄明白,实在不明白都非得明白。
      彼生彼夜不长好,银汉无声转玉盘,一觉美梦逢初醒,竟对别室寂寒。
      究竟为什么?!
      如此突然,他怎般究诘都是无状:说那人有事,可何事,让之独行其是任性至此?说那人变心,可变心,为何还要刻上这种印记……不是刻上,他知道这不是刻上……但该死的令狐用了什么颜料,他竟然洗都洗不掉!
      按手印,只有抵押协议,承之归属时才按手印,难道他是令狐的东西?在他身体上按一个手印,便想要就要,想弃就弃?
      他当他司马是什么?!

      长这么大,从没一刻像现在这般,尴尬,委屈,受伤,不甘,司马奋力击打水面,好似那可恶的人就躲在水里,砍上一千刀都便宜了他。
      水成剑,剑剑反噬,伤的是水中零落的倒影。
      水成箭,势如破竹,镜面哐铛碎裂,散为万殊堕入池中。
      碧水翻涛,水波卷着碎片挫上腰间,流了血感到痛,人才激灵着清醒过来。
      他捂着伤口,退退退,退到池边,反身趴在石上,把头埋入臂弯里。

      ——其实两人之间,信任比爱情更经不起践踏,没有信任的爱情是残破的。
      ——无论有没有爱情,我希望我们之间信任能够长存。任何一个让你对我疑心的机会,我都不会放任。
      ——我会解释的,我会解释的,我会解释的,我会解释的……

      都是他说过的话!
      言语诉不尽一个人的本质,但可以左右别人的直觉。
      司马的直觉叫嚣着:相信他!相信他!相信他!
      手握成拳,松了紧,紧了松,再松,再紧,反复无数次,终于握紧再不放开。
      心若闸,悲愤泄出,才能腾出地方留于清明。
      抬起头,雾气氤氲中,眼里迷雾渐消,他平稳下呼吸,靠在池边仔细想,仔细想,前因后果就像一匹干干净净的白绢,耐心地一寸寸铺展开来。
      世间事,横看成岭侧成峰,换个方位便呈另番面貌,区别只在你愿不愿去好好思考。而一思考,人会发现诸多遭遇事,或许并无想象中那么严重。
      ——他认识的令狐,可是一个负心薄幸轻诺寡信之人?
      ——他司马,可是一个目不识人盲目轻信之人?
      ——他们,这辈子可是再不得见?
      只要现时现刻在他心中,这三处回答是否定的,漫说于今一时参不透前因后果,可又何需处惊大变!
      司马的确心高气傲受不得屈辱,但正因为这份骄矜,更不允许他钻牛角尖对自身信仰提出怀疑和否认。
      人是他选的,答应也是他答应的。
      一个人把自己看得越重要,就把自己的承诺看得越重要。
      所以,选择相信,就是相信——这道理,不比一加一等于二复杂多少。
      除非那人当面说声再见,不然,他们总有再见的一天。
      这一想,心静,水平。

      池子里的水不再犯傻,挣出适才癫狂,坦荡平和汇在一处。
      司马站在不见涟漪的水中,指尖摸索着背后印记,颇是另番感觉。
      他冷笑,沉到心底的,全数情人间的气痒:令狐啊令狐,有本事别再让我见到你,否则……。

      悲愤之情,到此为止!
      人静下,腰间伤口分外刺痛。
      出水,取布,止血。
      然后,该干吗干吗。

      “查不到?”司马不可置信地盯着无名。
      无名汗颜,头更低。
      司马放下茶盏:“一月时间,一座山都查不到?”
      无名道:“属下按渊主说的吩咐鹰堂,但据之回禀,这方园三百里,的确无山称云渡。”
      “百里之外?”
      “查了,但……。”
      “也查不到?”
      “属下无能。”
      司马摆了摆手,忽然有些烦躁,起身踱了两步,走到窗前。
      殿外,秋雨萧瑟,因着清晨时光,雨中带雾,白蒙蒙望不太远。
      他站在窗边看了会儿,心头也像笼了一团薄雾,落不到实处。

      至此,这事情是真个脱离掌握了!

      自信那人舍不下这段情,一个月来,只把心绪压到最低,待有朝一日令狐自行上门解释。
      可毕竟是驻在心尖上的,午夜梦回时于黑暗中醒转,到院里舞一趟剑饮一壶酒,却不知醉眼朦胧遥望星辰之际,东南西北究竟该往何方看去。
      只为这个,让人查了云渡山。
      令狐身在何方,他想知道。

      但,答案出乎意料。
      畅思渊旗下专司情报的鹰堂,司马有着绝对信心,可这般严密精干的组织,竟用半个月时间还查不出一座山,那就有些诡异了。

      这便引出另番推测:此处方圆千里,地形连绵起伏,荒山峻岭何其多。若有人占山为王,然后自说自话给那山头起个名字,外人的确很难查到。

      这一来,司马不得不回想他究竟是怎么从畅思渊到云渡山的。

      尤记得当初屋顶上,他吐血晕倒时约为午时过半,而从令狐怀中醒来他们还在路上,看天色总在天明前寅丑之间,这般算来,令狐一路上应该赶了七八个时辰,按照他对这人轻功的了解,若一个时辰赶三十里,那么畅思渊和云渡山的间距,应该不超过三百里。
      而他回来时,醒来却是清晨,凭他们那晚之癫狂,就算令狐完事便起程——虽然司马该死的不愿想这事,但事实就是如此,那晚他鼻间闻到的香味,是下在灯火里的迷药——就算令狐完事就起程,不过四五个时辰便将他送回。
      这般推算,云渡山和畅思渊又应该不超过两百里。

      于是司马将这设想,并着当时醒来大致看到的四周景象形容一番,让鹰堂再去查,重点放在畅思渊二百至三百里范围内,并吩咐一切暗里行动,若查到,不要惊动山上人。

      可事情就是这么滑稽。
      无论查山还是查人,半个月里回禀来的消息,仍得不出一星半点。

      听着淋淋雨声,司马一指敲在窗棂上,轻轻打着节拍。
      一件设想中绝无难度的事,竟也能搞出这般玄虚,他心中的不定感,越发强烈。
      难道……此事从一开始便有什么地方……被他忽略了……?

      无名看着远处窗边陷入沉思的主人,目光慢慢下移,小心翼翼地落在那背影的腰间。
      作为畅思渊总掌,渊中发生的事,自无一件瞒得过他。
      心下有些黯然,渊主失踪半月究竟遭遇什么,他是不知,但自司马回渊月余,却是多项改变,纷至沓来。
      第一件,发生在他回渊那晚。
      是夜出浴,司马什么都不说,忽然命令以后将沐浴更衣的侍童全部撤下——这自然违了畅思渊规矩,但既然渊主有令,无名自是照办。
      然后第二件。
      某次用膳时,司马忽然抬头问身边随伺的厨师,为何站在那里,在得到为了观察渊主喜欢何种菜色的答案后,他竟然笑着说他喜欢喝粥,吩咐以后用餐,只要一名侍童在旁即可。

      无名很吃惊。
      他吃惊的,并非司马连续撤人,而是这位他从小看到大的主人,竟然也会笑。
      无名今年三十六岁,当日慕容为徒弟培养一位总掌,百里挑一选了他,之后他几乎伴着司马长大。
      二十多年里,怒也好冷也罢,无名就是从未见司马笑过!

      可这趟回来,他不仅会笑,弹琴时,凝在嘴角的一抹温柔弧度,更让人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那琴,也不知哪里来的。无名想不明白,一把与整个畅思渊格格不入的破烂,为何渊主也能将它奉成宝贝。
      以前司马弹绿绮,沐浴焚香,伺童环绕。
      现下他弹,却不许任何人靠近,只一人坐在品烟阁里弹一下午。
      而最让人吃惊的,是他弹来弹去,竟然只是一首怪异的凤求凰。
      通过镜筒,无名在住处窗前偷视,弹琴人脸上时喜时怒的表情全都一一收在眼底。
      哪家姑娘啊,让他们渊主这般心动?
      职责所在,任何影响到畅思渊的不定因素,无名都觉得有必要查清楚,并在造成危害之前及早湮灭!

      “你说,什么办法可以找出一个找不到的人?”
      思绪被打断,他视线上移,司马靠在窗边,正回头问。
      不紧不慢收回视线,“主人欲寻的,可是江湖中人?”
      司马道:“自然是江湖中人。”
      无名低头,语气平静,好似只是提供一个可行办法:“世上最有效的找人之法,是反客为主,让这人来找我们,比如,我们可以寻出他最亲近的人,放出风声一日杀一个,除非此人铁石心肠,否则定会出现。”
      说完,他静静站着等待主人指示,却等了很长时间,才听司马似答非答,似恼非恼地说出两个字:“难怪……。”

      难怪什么,司马没接下去说,但他接着说了另一番话:“去查一下江湖上精于易容阵法的高人,可有七年前去世的,查出后传信给我。”
      无名道:“传信……?”
      司马转头,窗外雨渐停,雾渐消,分明一个清朗的秋。

      “我要出渊数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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